第15章 思郎恨郎郎不知(3)
大殿內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吵著嚷著。
珞迦冷笑著搖搖頭,「一群目光短淺的烏合之眾!」對雲桑和沐槿道,「王姬,我護送你們回小月頂。」沐槿立即扶起雲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攔,珞迦的手緩緩抬起,掌間籠起一團扭動著的黃沙,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聲若寒冰,「你們想擋我的路?」
珞迦姿容秀美,體態風流,從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當他幾百年前幾乎要了炎灷的性命時,眾人才驚覺這個姿柔面美的身體中藏著一副比蛇蠍更陰狠的心腸。
大殿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珞迦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殿內諸人都是坐擁一方的諸侯,卻開始害怕地後退。
珞迦帶著雲桑和沐槿從一群人中快步穿過,消失在殿外。
大殿內諸人面面相覷,他們機關算盡,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雲桑會不願意。
好半晌后,周饒國的國主才對仲意說:「王子請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兒家一時不好意思,等我們去勸勸長王姬,她就明白了。」
仲意心內長嘆了口氣,帶著夷澎和阿珩離去。
因為阿珩他們是客,並不能真正進入神農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農山最外圍的山峰。
深夜,阿珩獨自一人坐在山巔,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小月頂,阿獙趴在她身邊,也是望著小月頂發獃。烈陽性冷心更冷,覺得無趣,變回鳥身,把兩隻烏鴉趕跑,霸佔了人家精心搭建的巢穴,呼呼大睡。
雲桑乘著九色鹿從山林中走來,阿獙溫馴地趴著,烈陽正呼呼大睡。禽獸感覺靈敏,嗅出了阿獙體內的異樣,九色鹿畏懼地徘徊,遲遲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聲對阿獙說:「你去別處玩一會兒。」頭未回地向後扔了一個小石子,打在樹梢間的鳥巢上,烈陽翻了個白眼,氣惱地飛出鳥巢。
九色鹿這才敢走過來,雲桑從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騎並不害怕阿獙,怎麼如今嚇得連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雲桑面前不再掩飾,急切地問:「你可有赤宸的消息?」
雲桑神情黯然地搖搖頭,坐到阿珩身畔,「已經一年了,沐槿派人尋遍了大荒,都沒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赤宸會死,可以赤宸的性子,只要他還有半口氣在,肯定不會坐視神農變成這樣。」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眼中淚花滾滾,視線飄向隱在山嵐霧靄中的小月頂。
就在那裡,她打開心門,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赤宸,與赤宸約定年年歲歲桃花樹下相見。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開時,赤宸,難道你又要失約?你可是在百黎的桃花樹下對我許諾,再不會有第三次!
雲桑低聲說:「這裡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搖搖頭,「赤宸答應過我世間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會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還痴人說夢,雲桑眼中儘是同情。
阿珩打起精神,問:「你對我父王提議的聯姻如何看?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想辦法。」
雲桑張口想說什麼,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無關,可阿珩畢竟是軒轅的王姬,她們之間有國恨族仇,很多話她不能再告訴阿珩。雲桑微笑著說:「青陽的正妃很有可能會母儀天下,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拒絕青陽的求婚?」
「你和諾奈……」
雲桑面色森寒,「我認識的諾奈早已經死了!如今的諾奈只是一個終日抱著酒罈子、沒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聲,諾奈終日酗酒,又四處尋找玉紅草一類令神智昏迷的藥草,長期服用下來,對葯成癮,如今已是個廢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勸勸諾奈,少昊帶她一起去見諾奈,可諾奈竟然先大罵少昊,后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給他一些藥草,緩緩他的葯癮。
雲桑面色緩和了一點,「兩族聯姻,事關重大,好妹妹,你幫我爭取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好!」
珞迦駕馭坐騎化蛇尋來,看到雲桑,方鬆了口氣,「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擔心有什麼事。」
雲桑道:「我只是心中煩悶,來找妭妹妹聊一聊。」
珞迦對阿珩行禮,眼神依舊是真摯的,態度卻疏離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舊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農、殺死了榆襄的軒轅族的王姬。珞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氣疏遠的殼子里。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著說:「將軍,請起。」同樣的客氣,同樣的疏遠。
雲桑召來九色鹿,「我們走了。」
阿珩依依不捨,卻不能出言挽留,榆襄的死亡讓她總是不敢正視雲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與雲桑之間已經再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
對於軒轅王聯姻的提議,神農族遲遲沒有給軒轅族答覆,阿珩私下和雲桑聯繫,也沒有得到雲桑的回復,看來神農族內部有變。
仲意向軒轅王上書請求再寬裕一些時間,卻不知道夷澎給軒轅王的消息是什麼,軒轅王十分不悅,寫信給阿珩如果再沒有結果,就讓夷澎負責處理此事。
軒轅王為了逼澤州投降,下令切斷澤州水源,澤州城主卻依舊固守城池,絕不出城迎戰,只時不時放放冷箭,偷襲和暗殺層出不窮,搞得軒轅士兵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軒轅王動怒,下令如果澤州城再不投降,就開始全面攻城。
阿珩問烈陽:「讓你去澤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攻城吧!澤州雖沒有阪城的地勢險要,但因為是神農都城的北門戶,城池設計非常堅固,易守難攻。」
仲意問:「難道不能令澤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長攻克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辦法。」
烈陽陰陰地一笑,「榆襄性子雖柔和,人卻不笨,很清楚澤州的重要性,澤州城主是赤宸一手訓練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聽說他善於控風,所以人稱風伯。」烈陽躍起,身輕如葉,坐在細細的樹梢頭,一邊盪悠著枝條,一邊幸災樂禍地說:「赤宸是個無賴,訓練出的一幫手下也都是無賴,打起仗來什麼下流無恥的手段都用,不過,迄今為止還沒聽說赤宸的人投降過,一個都沒有!」
仲意啞然,又問:「那如果打起來,軒轅能很快取勝嗎?」
烈陽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風伯的實力不可低估!風伯半年前還結拜了一個兄弟,據說來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領出神入化,被叫作雨師,他還十分擅長鍛造兵器。風伯加雨師,軒轅即使打下澤州,也會死傷慘重。」
仲意無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說:「神農族那邊肯定是夷澎在搗鬼,如果神農族同意聯姻,澤州的戰事自然可以暫時化解,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查清楚夷澎究竟在搗什麼鬼,趁著夷澎這會兒在澤州,我去神農山查探一下。」
仲意立即說:「我去!你如今……還是要仔細點身子。」
阿珩說:「那也好。」
仲意帶著下屬匆匆去了,阿珩抬頭看著烈陽,烈陽扭過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阿珩溫言軟語地央求:「四哥身邊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單打獨鬥,可這幫若水漢子心眼實,夷澎卻是個耍陰招的傢伙,還得你去盯著點。」
烈陽碧綠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麼意思?在罵我是耍陰招的鳥嗎?」
阿珩賠著笑,頻頻作揖。烈陽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鳥,飛走了。
阿珩走進屋內,剛坐下,一隻鸚鵡從窗戶飛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見赤宸,到澤州來。」
阿珩猛地站起,一時間頭暈目眩。
鸚鵡傻傻地用爪子抓抓頭,又重複了一遍,「要見赤宸,到澤州來。」
澤州關係著神農都城軹邑和神農山的安危,只要赤宸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會讓澤州城破,難道赤宸如今真在澤州?
阿珩一咬牙,總是要去看個分明,叫上阿獙,飛向澤州。
快到澤州時,阿珩聽到了軒轅族召喚士兵集結的號角,她臉色大變。竟然已經開始準備攻城!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還是夷澎的擅作主張?
突然,阿珩聽到澤州城的西北邊傳來熟悉的笛聲,是赤宸所作的《天問》,在百黎的男兒中廣泛流傳。
笛音忽強忽弱,就好似一個受傷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聽了一會兒后,命阿獙順著笛音飛去。
在笛音飄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飛,飛過澤州城,飛過重重低矮的丘陵,終於,在一片潮濕的窪地中看到了一個紅衣男子,他披散著頭髮,站在沼澤中央,握笛而奏。
風從曠野刮來,發出嗚嗚的哭泣聲,男子黑髮飛揚,紅袍飛舞。
聽到阿獙的叫聲,他抬起了頭,望向天空,溫柔地笑了,劍眉入鬢,容顏有著病態的蒼白,正是赤宸。
阿珩走向了他,赤宸伸出手,想要擁她入懷,阿珩卻厲聲問:「你究竟是誰?」
赤宸笑起來,「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赤宸肯定是世上最親密的情人,我究竟哪裡出了錯?」
阿珩抬起手,手掌隱隱發光,赤宸笑道:「我勸你還是不要亂動武的好,讓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臉色變了一變,赤宸說:「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揮了過去,赤宸急急閃避,卻仍沒有完全躲開,衣袍被灼焦。
「據我所知,軒轅王姬修的是木靈,這可不是木靈的法術,你纏綿病榻的兩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珩寒聲道:「我不願殺人,不過,這次我不能饒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該跟著夷澎。」
赤宸嘖嘖而笑,「我本想憐香惜玉,奈何你不領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說著話,向天空彈起一個火球,火球在天上炸開,變成了無數條紅色的魚兒。
遠處的天際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好似春雷一般響在天地間。一瞬后,就看到西北邊,有一條銀白的線像銀蛇一般扭動著飛過來。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那是被截斷的獲澤河水,原來父王斷澤州的水源不僅僅是打擊士氣,還是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赤宸笑著說:「夷澎是個很小心謹慎的孩子,這可不只是獲澤河的水,還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澤州,而是水淹澤州。」
阿珩的眼睛滿是驚恐,「你們瘋了!會遭天譴的!」
赤宸大笑,阿獙馱著阿珩正要飛走,赤宸發出低沉的哼唱,擋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對他十分畏懼,不敢正面迎敵,幾次想從側面逃走都沒有成功。
阿珩不解,頻頻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體內的魔性被逼出,終於克服了天性的畏懼。
他朝赤宸一聲怒吼,赤宸滿面驚訝,被他逼退,阿獙扇動翅膀飛起。
赤宸望著他們的身後,張開了雙臂,輕聲嘆息:「晚了!」
與天齊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勢,轟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進了水裡,阿珩和阿獙被洪水衝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當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時,也是天地間最無法阻擋的力量。
阿珩一邊用靈力護住腹部,一邊想方設法往水面上游。
但是,到處都是水,源源不絕、洶湧不斷。她幾次凝聚靈力,想要強行分開水,躍出水面,卻被更多的水打回了水底。
她的靈力在浩浩蕩蕩的水勢面前就好像太陽下的螢火微光,無論她動用多少靈力都會被無窮無盡的水吸收掉,連一絲逃生的縫隙都打不開。
漸漸地,她的力量越來越弱,只能把身子蜷起,剩下的靈力全部匯聚到腹部,保住孩子。
水底的渦流急速旋轉著,狠狠擊打在阿珩的身上,想要把她撕碎,她身不由己地被扯得飄來盪去。
突然,腹內的孩子踢了她幾下。
第一次的胎動!本來應該充滿生的驚喜,現在卻只有死的恐懼。
阿珩悲傷地想,孩子已經十二個月了,已經有了知覺,他似乎也感受到危機的來臨,正在拚命地踢她,想要母親救他。
阿珩咬著舌尖,用鮮血和疼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努力和浩浩蕩蕩、無窮無盡的水對抗。
可是,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身體變得不像是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動不能動,只能看著渦流像一條巨蟒一樣纏住自己,拽著她墜向死亡。
阿珩的眼前漸漸漆黑,耳邊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
眼淚一串又一串從眼角絕望地流出,落在了冰冷無情的水中,沒有一絲痕迹。
赤宸,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