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生命的第三層蛹(7)
6月12日下午14點30分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站在課堂上的是孫子楚,洪亮地念出了《莊子amp;#8226;齊物論》中的《蝶夢》。
尚小蝶坐在第三排,隨著孫子楚抑揚頓搓的語調,唐宋平水韻的古音,她彷彿也隨兩千多年前的莊周,一同化身為翩然飛舞的蝶。陸雙雙卻偷偷聽著MP3里的《兩隻蝴蝶》。
第一次聽孫子楚講課,原來的老師突然生病,臨時請孫子楚來救火。誰知這傢伙拋開原有教案,天馬行空地說起了莊子。
剛說完《秋水》,便跳到了莊周夢蝶:「莊子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在大自然無拘無束地飛舞。他覺得自己更適應蝴蝶的生活,卻不知這世上還有個叫莊周的人。一夢醒來,黯然神傷,不知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莊周?但蝴蝶不是莊周,莊周也不是蝴蝶,二者在不經意間已然物化!」
小蝶竟聽得入了神,傳奇的老師仍在滔滔不絕:「清人張潮寫有一部奇書《幽夢影》,其中有一句絕妙。」
黑板上寫下一行字——
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沒想到孫子楚還賣了個關子:「同學們,你們自己體會這句話吧。」
課堂里響起輕微的不屑聲。
這時,雙雙對小蝶耳語道:「瞧,旁邊那個男的盯著你看呢。」
小蝶警覺地轉過頭,一個不起眼的男生,迅速恢復了正襟危坐。她緊張地摸摸自己的臉:「他為什麼這麼看我?」
陸雙雙也仔細端詳著她:「好像是有些不對勁。」
「難道我會變成一個巫婆?」
「Maybe——」
小蝶把頭低下來,心底默念著「蝴蝶公墓」。
「下課!」孫子楚在講台上的喝聲,打斷了小蝶的胡思亂想。
同時,兜里的手機簡訊振動了,她掏出手機看到了庄秋水的名字——
我在學校體育館等你。
小蝶甩下了陸雙雙,第一個衝出大教室。
繞過兩棟教學樓,跑進學校體育館。很多人在打羽毛球,她茫然地在木地板上走了幾步,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原來庄秋水正坐在看台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服,照舊那副周杰倫的樣子。
小蝶坐到他身邊問:「找我幹嘛?」
「身體好了嗎?」
「燒基本退了,喉嚨也不幹了,就是手腳關節還有些疼。」
庄秋水鬆了口氣:「記得要按時吃藥,若關節還疼也可以再去醫院。」
「謝謝,我不用再去醫院了——我怕那裡的氣味。」
沉默許久,他終於說出了疑問:「告訴我,尚小蝶,你是怎麼找到蝴蝶公墓的?」
小蝶已沒必要再對他隱瞞了:「孟冰雨的筆記本。」
隨後,她把如何撿到神秘書包,又看到那張光碟里的視頻,進而發現孟冰雨的筆記本。然後搜索到了「蝴蝶公墓」網站,破譯了詩稿里的秘密,找到「蝴蝶公墓」的全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庄秋水。
終於,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像自己做了一次恐怖片的導演。
庄秋水靜靜地聽完敘述,眉毛不時跳動幾下:「你運氣真好!」
或者說另一個意思:你運氣真差!
尚小蝶轉頭看著體育館,幾個熟練地揮舞球拍的男生,羽毛球從空中劃過,如一隻只白色的蝴蝶飛舞。
「你說你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庄秋水打斷了她的凝視,「給我看一下好嗎?」
他接過小蝶的手機,第一張照片顯然在墓地,斷裂的墓碑上刻著幾個洋文。他仔細辨認著說:「居然是俄文字母!又稱基里爾字母,九世紀的希臘人基里爾兄弟發明的,后成為大多數斯拉夫民族的文字。」
基里爾兄弟?尚小蝶覺得這個詞好耳熟啊——對,在《蝴蝶公墓》的詩稿里,有這麼一句:「高聲背誦基里爾兄弟的文字」
那句正好接在墓地和十字架後面,指的就是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第二張照片是個豎立著的墓碑,似乎有個手電筒似的光圈照著,碑上有個美麗的西方女子的相片,看著「照片里的照片」,庄秋水心底隱隱有些發毛。
第三張還是墓碑上的文字,就在剛才那張西方美女相片下面,應該就是墓主人的名字了,同樣也是用俄文字母刻的,還有生卒年月是「1912~1936」。
庄秋水又反覆看了幾遍:「把這些照片發到我手機上,我請高中同學幫我翻譯一下,他現在外國語大學讀俄語系。」
隨後,小蝶用彩信把照片發送給了庄秋水。
「請保護好自己。」他從看台上站起來,又低聲說,「我不願你成為第二個孟冰雨。」
「等一下!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尚小蝶叫住了他,「你怎麼會知道——蝴蝶公墓在經緯九路1999號?」
庄秋水沉默許久才說:「好吧,我告訴你。其實,我小時候就知道那地方了。」
他閉上眼睛,體育館的嘈雜聲驟然消失,大腦深處的記憶開始播映,只剩下14歲那年的太陽,還有一大片暗綠色的草地……
8年前,庄秋水14歲。
那年暑假,爸爸的工廠已經很蕭條,許多工人下崗回家,只有爸爸還每天去上班。他不像其他男生沉溺於電玩,無聊時就會到爸爸單位。那是在老工業區,緊靠著蘇州河的工廠。當年廠子大得嚇人,聳立著高大的廠房和煙囪,宛如走進宏偉的迷宮。
在那炎熱的中午,庄秋水和一個同學來到廠里,他們的爸爸都是廠里的工人。生產線已大半停產,又是午休時間,諾大的廠房裡幾乎見不到人影。工廠里有許多機器,破舊的車間和倉庫,像秘密的軍事基地。兩個少年尋找著任何新奇的東西,穿過最後一個車間,來到綠油油的草地里。忽然,草叢裡傳來蟋蟀的鳴叫聲——
「一隻大蟲哦!」
喜歡蟋蟀的同學兩眼放光,側耳傾聽聲音來源。庄秋水也貓著腰觀察草叢。前面有道高高的圍牆,荒草中只有蟋蟀聲,心底隱隱不安起來。
突然,同學向地面一撲:「抓住它!」
草叢中躍起一個黑黑的小東西,後面兩個少年緊緊地追捕,直到它跳進一道門縫。
這扇小門上掛著把鎖,但早已腐爛鏽蝕,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等一等!」庄秋水叫住同學,心跳也更厲害了,「我們不能進去!」
「你聽到那大蟲的聲音了嗎?要是被我們抓住了,一定是百戰百勝的蟋蟀王!」
庄秋水全都想起來了:「小時候我來過這,剛想進去就被爸爸揪了回來,他重重地打了我一頓。爸爸警告說:絕不可以走進這扇小門,門后是廠里的禁區,誰進去就要送命!」
「切!你爸爸在哄小孩呢!我們都已經初中了,還會怕這種鬼把戲?」
同學嘲笑著跨進了小門。
禁區之門已經敞開,庄秋水獃獃地站在門外。其實他從小就想進去,看看那道圍牆後到底是什麼?有時爸爸會和同事們聊天談起那,但都像觸了地雷般不敢說下去。
門裡又響起蟋蟀王的鳴叫,庄秋水實在憋不住了,也小心地跨進了這道誘惑之門。
他看到了墓地。
在蟋蟀聲的伴奏中,數百個墓碑矗立著,荒涼的土地上雜草叢生,間有棺材板露出地面。
「原來是墓地!怪不得是廠里的禁區。」
14歲的少年裝膽大,繼續伏下身尋找蟋蟀。庄秋水不敢去拉他,擔心會一起掉進墳墓。他只能慢慢跟在後面,隨時觀察周圍動靜,萬一叫爸爸知道,非被他打死不可。
一直追到墓地最裡面,蟋蟀王鑽進墓穴縫隙。兩人一籌莫展時,庄秋水看到了那隻蝴蝶——翅膀一邊是美女,一邊是骷髏。
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蝴蝶,興奮地想要把它抓住。但「美女與骷髏」異常靈敏,轉眼飛進了那道門洞。
庄秋水看清了前面的老房子,凄涼地面對墓地,沒有絲毫生氣。當中有個幽深的門洞,不知通向地獄的哪一層?
「裡面是什麼地方?」
「管它呢,我們進去看看再說。」
庄秋水又感到了頭疼,似乎有無數根針從墳墓里飛出,扎進他的後腦勺。耳邊響起奇怪的叫聲,又像無線電波的嘯叫,手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
「不!別進去!我們回去吧。」
心頭已有了隱隱的感覺——這道門洞才是真正可怕的禁區。
同學輕蔑地吐出三個字:「膽小鬼!」
然後他一個人闖進了門洞。
庄秋水獨自站在外頭,目送著夥伴消失在黑暗中。門洞里吹來陰涼的風,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但沒有逃走,否則在朋友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了。他獨自徘徊在墳墓間,等待同學歸來。
半小時后,門洞里仍然未有動靜。庄秋水有些著急,擔心他會不會有事?或者還有另一個後門,這傢伙從後門出去了,把他一個人拋在這?
他向門裡大喊了一聲:「喂!你還在嗎?」
又等待了一分鐘,門洞里響起一聲慘叫!
庄秋水嚇得倒在地上,慘叫聲的分貝如此之高,簡直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還在繼續,如波浪震撼著耳膜。
心幾乎要跳出嗓子了,他不敢再聽那慘叫聲,更不敢走進門洞去尋找。不可能是惡作劇,同學一定在裡面看見了什麼,但又有什麼能讓人如此恐懼呢?
強盜?殺手?屍體?幽靈?
無數嘯叫聲彙集在一起,所有的腦細胞都熊熊燃燒。他不敢再開動想象力……
庄秋水像個逃兵轉身跑去,穿過寂靜荒涼的墓地,踏過幾塊棺材的殘片,或許還有一些碎骨頭,然後一口氣穿過兩個倉庫,最後在工廠車間里,撞倒在爸爸身上。
兒子的臉色死人般難看,爸爸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只說自己摔了一跤。老爸是個神經大條的人,也沒往其它方面想,便讓兒子快點回家。
他獨自跑回了家,沒向任何人提起剛才發生的事。
同學會不會死了?要是其他人問起該怎麼回答?會不會懷疑他殺了自己的同學?
在恐懼中度過了剩餘的暑期。
兩周后開學,庄秋水驚奇地看到了那個同學,仍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同學不再和庄秋水說話了,他也覺得自己是膽小鬼,再也無顏面對同學了。
半個月後,喜歡蟋蟀的同學家發生火災,全家其他人都平安無事,惟獨這孩子熏死在了房間里。
庄秋水聽到這消息時,耳邊響起了那可怕的嘯叫聲……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過爸爸的工廠。」
他講述完這段少年經歷,眼前又回了學校體育館,尚小蝶就坐在他面前。
「蝴蝶公墓就在你爸爸的工廠里?」
「那是工廠的禁區,沒人敢擅自踏入,包括那片外國人墓地。但多年來沒人說得清原因,已成為廠里不成文的規定。後來,我聽說了『蝴蝶公墓』的傳說,突然腦子開竅,才明白那裡就是『蝴蝶公墓』!」
尚小蝶也捂了捂心口問:「那工廠里的人知道嗎?」
「他們從沒進去過,當然也不會知道,儘管與『蝴蝶公墓』只有一牆之隔。」
「後來工廠怎麼會給拆掉的了呢?」
「效益太差,廠里欠了很多款,最後只能破產。我爸爸也提前內退回家了。老廠房基本都拆光了,據說要造新的住宅樓盤,但因為開發商資金問題,房子遲遲沒有造起來,一大片空地始終荒著。」
「還好沒變成居民區,否則不知道又要出什麼事了。」
他疲憊地點點頭,回憶消耗了很多體力:「小蝶,你要保護好自己!所有進入過『蝴蝶公墓』的人,沒有一個能活得長久!就算能活著出來,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因各種奇怪的原因而出事——至於出事的期限,短的只有幾個小時,最長也不過幾個月!」
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死刑判決,尚小蝶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道:
「那麼,你自己呢?昨晚你也進入『蝴蝶公墓』了。」
庄秋水的臉色幾分冷酷,銳利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他暴怒地站起來說:「見鬼!昨晚我還不是為了救你嗎!」
小蝶第一次見到他發脾氣,嚇得蜷縮在座位上不敢說話了。隨後,庄秋水飛快地跑下看台,只留她孤獨地坐在體育館里。
她把頭埋進自己臂彎,輕聲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