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4)
他感覺自己也在流眼淚。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拋棄在了記憶的異次元時空?趴在摩托艇的船舷邊,向著深不可測的海底呼喚小枝——彷彿她仍是十八歲少女,長眠在暗礁與海藻的墳墓。轉眼間,海上下起瓢潑大雨,風浪幾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左葉掉轉船頭,飛快地往岸邊駛去。他把摩托艇拋棄在灘涂上,徒步沖回海景別墅。這裡早被小枝搞成了廢墟,他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看了一眼電腦,似乎明白了什麼。不,是時間,因為現在不是昨日,而是二〇一五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記憶走得飛快,從時間隧道來到頂點。就是一條射線,原本我們只是看著過去無數個點,但當記憶追上此刻,就再也無法逆轉。左葉腦子發漲,剛想去衛生間嘔吐,聽到了敲門聲。
窗外電閃雷鳴,波濤洶湧,似要吞噬陸地上的一切。打開房門,是兩個警察。他們說接到鄰居投訴,這裡有激烈的爭吵和打鬥,懷疑發生家庭暴力。左葉解釋說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飯,但絕對沒有人動過手。警察問他妻子在哪裡。他說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現在電話關機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回來的。警察將信將疑地離去,左葉後背心發涼——記憶與現實,已合二為一?或者說,自己被困在這個記憶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殺人犯?他打開窗戶,透過劈頭蓋腦的暴風雨,看到隔壁鄰居家的燈光。
那個傢伙是偷窺狂,恐怕不但聽到了爭吵聲,還看到了他開摩托艇帶著小枝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獨自從海上回來。
左葉換上一身衣服,獨眼龍不能開車,他騎上一輛運動自行車,頂著大雨如注,衝到公路上。疲憊不堪地騎行了一整晚,差點被大卡車撞死,還摔倒過兩次,額頭磕出了血。不像噩夢墜落後的驚醒,這些疼痛如此真實,讓他分外小心,以至於害怕一旦死亡,再也無法復活。
天明時分,到了市區。他不敢住在旅館,因為要登記身份證,只能找一家浴場。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氳的蒸汽如絞索。對面是電視機屏幕。幾個老頭在吹牛逼,兩個小弟在刷朋友圈。電視上發布了警方通告,在海邊發現一具女屍,經核實為工程師左葉的妻子小枝。左葉現已失蹤,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緝。屏幕上出現嫌疑人的照片,特徵是一目失明。他潛入渾濁的池水,以免被周圍人們發現。
接下來十多天,左葉晝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車站、橋洞、大學門口的鐘點房旅館更換住址。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幾千塊現金。他把手機也扔掉了,作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著手機是個隱患。他感覺自己像只老鼠,隨時會被貓逮住。沒錯,他是個殺妻的逃犯,千人唾罵,遺臭萬年。
終於,他在城鄉結合部的小網吧里,看到了一個多月前,自己回復過的那條微博,關於最漫長的那一夜。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
8
記憶可以被改變,現實同樣也可以被改變。同理,如果現實可以被改變,那麼反過來也可以再次改變記憶。凌晨三點,左葉回到海邊。整個公司都沒有人,自從他出事以後,就放了帶薪假期。他用指紋識別開門,潛入「宛如昨日」的實驗室。默默戴上設備,眼前掠過一條黑色隧道,他選擇了十八歲,海島之夜。
懸崖、古廟、黑色大海、黑色浪頭、黑色天空、黑色亂石,還有黑色的少年——就是這個「奇點」,最漫長的那一夜,改變記憶的「奇點」,就像萬物生長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間。
他依然是「游坦之」,毀容邊緣的十八歲男生,兩隻眼睛除了輕微近視還很完美,右耳插著隨身聽Walkman,有兩個日本男人在唱著Say Yes。
小枝出現在他身後,幽靈般的,在懸崖和古廟底下。十八歲。
你有多少個男朋友?七個。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不,她最後從心底里是喜歡上游坦之的……
十秒鐘后,小枝給了他一個初吻。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她跳入黑夜的大海游泳,暫時忘記了海面下布滿暗礁的警告。月光忽明忽暗,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但徒勞。
「游坦之」只看到一片貌似安靜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沒他的腳踝,無法催他往前邁動一步。他閉上雙眼,淚水混著海水從臉頰落下。耳邊依舊是恰克與飛鳥。他只是默默等待,讓時間的沙漏流盡,計算暗礁舉起匕首。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淵,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與她,便不會再有餘生悲傷。
他看見,時間無比漫長,似乎畢生在這一夜殉爆,海底綻開不計其數的焰火,美極了。
恍然之間,睜開雙眼,他搖頭。摘下耳機,脫下衣褲,赤身裸體。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膿汁鮮美。
十八歲哪吒,白馬脫韁,衝進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里的十八歲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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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〇一六年的世界,我的朋友左葉消失了。人們用了很多方法尋找他,我在實驗室掘地三尺,依然沒有他的蹤跡,卻意外發現了最新款的「宛如昨日」設備,無線Wi-Fi自動連接到互聯網,就能在雲端找到存儲空間,可隨身攜帶到任何地方使用。想必是左葉剛研發出來的,這是送給我的禮物嗎?
我的表哥,眾所周知的葉蕭警官,開始介入調查,因為左葉似與一樁殺人案有關。我想,葉蕭終將發現真相,尤其當他擁有了「宛如昨日」這樣奇妙的工具。公安部計算機網路犯罪研究所的專家,破解了「宛如昨日」的後台,調出海量的數據——原來每個人體驗「宛如昨日」的同時,腦中所想到的記憶畫面,都會源源不斷上傳到伺服器,生成一個個記憶庫。包括我回憶過的往事,全部存儲在其中一個文件包里。
以上關於左葉的故事,包括他在虛擬記憶2.0里的殺人與逃亡,都是從這個記憶庫發現的,唯獨不知他本人現在何方。
最新款的那套設備,已被我秘密地佔為己有,隨時隨地體驗宛如昨日。這是一面無窮無盡的鏡子。我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年我還在上班,同一間辦公室搭檔的,是位退休的老幹部,老到比我足足大了四十歲。他在部隊里二十多年,看守過勞改農場。老人愛拉著年輕人聊天,必須聽他講一輩子的故事。老人操一口濃濃的紹興鄉音,說話像越劇道白。那些年的每個午後,我假裝認真地聆聽。一屋子慵懶陽光,檔案袋的灰塵間,搖搖欲墜,恨不得懸樑刺股。老人的各種奇異經歷中,有段監獄往事,讓我從昏睡中驚醒,望而生畏。那座監獄,有個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嶺。
我已多年沒再遇見那個老人。如果有一天能有幸再見,我想給他體驗一回「宛如昨日」,清晰地看到在我們這一代人出生以前的記憶,還有老獄警、逃犯與狼的真實面目。
至於我自己,仍想知道小枝更多的秘密——她的全名叫歐陽小枝,你懂的,從《病毒》開始到《生死河》,為什麼我對這個名字如此迷戀?因為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三日的海島之夜。我、葉蕭、左葉,還有歐陽小枝,以及無數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將繼續拚命划槳與奔跑。
宛如昨日。你所看到的這篇故事,僅僅是一段輕快的弦樂前奏,後面才是鐘鼓齊鳴的交響樂。而站在舞台上的指揮家,就是正在閱讀的你,或者說,是你的記憶。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你走過孤懸於海上的小島,坐落著古廟的黑色懸崖之巔,沒來由地燃燒起衝天的火焰,令造訪夜空的英仙座流星雨黯然失色。海浪不斷吞噬著你的腳踝,有人在你耳邊唱起一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