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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4夜 珂賽特的眼淚石一夜(4)

  春天過去,珂賽特從小女孩變成了少女,胸口也微微隆起兩座小丘,她的眼睛總是紅通通的,分泌著烏黑骯髒的物質,再也流不出珍珠般的石頭。


  一周前,她被冉阿讓掃地出門,只給了她幾百塊錢路費,還有那五本《悲慘世界》。


  珂賽特說她是坐郵遞馬車回到巴黎的,但她沒有回德納第客棧。她的心裡全是維克多,卻再也找不到他了,在附近遊盪了幾天。她給自己買了些衣服,問我:「看起來是不是很醜?」


  我搖搖頭,擦去她的眼淚,不當心按碎了小石頭,臉上出現幾道烏黑印子。


  看著她紅紅的雙眼,車窗頂上砸滿了雨點聲,我突然踩下油門。「你要帶我去哪裡?」我沉默著,面色陰沉,頭頂響著悶雷,蘇州河上有閃電路過,像一八三二年巴黎的天空。我直接把珂賽特送進醫院,掛了眼科的專家門診。她很恐懼,但我說不要害怕,一切都會過去的。醫生對她的眼睛感到驚訝,說這是眼結石,雖是常見的毛病,但這姑娘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才會流出石頭般的眼淚,全球幾億人才能見到一個這樣的病例。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開刀。普通的眼結石手術非常簡單,在門診用針頭就能挑出來。但珂賽特的病情複雜,手術非同尋常,稍有不慎就會有失明危險,需要全球最好的眼科與外科醫生。


  我請了媒體朋友幫忙,在網上發起募捐,幾位收藏家捐出了原本低價收購的眼淚石,籌措到上百萬元的手術經費。


  秋天,珂賽特的手術相當順利。兩隻眼睛的病變部位都被清理,挑出了上百枚肉眼難以分辨的小石子。為了徹底斷絕後患,醫生切除了她的一部分瞼結膜。


  手術過後,珂賽特解開纏在眼睛上的繃帶,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雙眼仍然有些紅腫,但看起來更正常了些,整個臉型也有輪廓了,眉目清秀,稜角分明。彷彿剛做完的不是眼科手術,而是微創整形。她看著我。淚水,如假包換的淚水——液體的,柔軟的,透明的,滾動著的流質。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觸摸她的眼淚,那一次是石頭,這一回是水。「吃了它吧,維克多!」她讓我吃掉她的淚珠,這樣才能證明,她已不再是個只會流石頭眼淚的小怪物了。指尖蘸著她的淚水,放入我的嘴裡吮吸,還是跟石頭一樣的味道,像是加了鹽的咖啡。「維克多,好吃嗎?」「嗯,人間美味!」


  「能把我帶走嗎?我每天都可以讓你吃我的眼淚。」


  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帶她私奔。上一次,她只是個小女孩,而這一回,她以為自己是個女人。「珂賽特,不要啊,我是維克多,不是冉阿讓。」我第二次拒絕了她。她不再說話了,把頭埋在膝蓋里,繼續哭泣……第二天,珂賽特從醫院裡失蹤,順便帶走了網友們捐獻的幾萬塊現金。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女了。但我想起了麻辣燙店——不,是德納第客棧。當我心急火燎地趕到店裡頭,卻被德納第太太劈頭痛罵了一通,她說是我毀掉了那個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開刀,如果現在還有眼淚石,珂賽特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做舅舅和舅媽的,想必還能跟著沾光。


  自然,她閉口不提把珂賽特賣給那個王八蛋的舊事,我也不想跟他們解釋現在珂賽特的眼淚已經一文不值了。


  德納第太太說,珂賽特昨晚回過一趟麻辣燙店,送給舅舅和舅媽一些禮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還有那五本破書,早就生蛆長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寶貝,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居然也送給了我女兒。不過,我們可不要這晦氣的東西,順手送給了對面撿垃圾的老頭,論斤賣去了廢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勢群體,行善積德嘛……」德納第太太說著說著,掉下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她肯定在心裡頭抱怨,為啥哭出來的不是石頭。


  而我轉頭看著馬路對面,米里哀先生正蹲在廢銅爛鐵上,翻著幾本《悲慘世界》。


  真是好歸宿啊,這故事因他而生,也自然要到他而止。最後,我問了一句:「你外甥女有沒有說去哪裡?」


  「買了張火車票去找她媽媽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我知道,那個地方叫東莞。


  再見,珂賽特。


  二〇一〇年,上海開了世博會,我忘了在法國館里有沒有《悲慘世界》和珂賽特。


  二〇一一年,《謀殺似水年華》出版。麻辣燙店關門了,新開了一家全家便利店。德納第夫婦打麻將輸光了積蓄,逃到郊區躲債了。至於那個冉阿讓,因為詐騙被關進了監獄。


  二〇一二年,《地獄變》出版。我身上發生了許多事。我把微博頭像換成了音樂劇《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有人在長壽公園發現了米里哀主教的屍體,人們猜測他是在寒流中被凍死的。冬至那天,地球並沒有毀滅。


  二〇一三年,《生死河》出版。我在人生的分水嶺上。沙威警長終於逮住了澳門路上的盜竊團伙,但在搏鬥過程中被人刺中了一刀,在醫院搶救后活了回來。但他沒得到任何補償,物業公司把他解僱了。這年聖誕節的晚上,他從江寧路橋跳下蘇州河淹死了。


  二〇一四年,《偷窺一百二十天》出版。托馬雲的福,越來越多人在淘寶上賣石頭。德納第家的艾潘妮考上了大學。我開始在微博上每周更新「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故事。


  二〇一五年,春天正在進行時,我有許多電影要開拍了。等到夏天,「最漫長的那一夜」就要結集出版第一本圖書。


  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她——眼睛里會流出石頭的小女孩。我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但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她叫珂賽特。上個月,我路過長壽路武寧路口的「東方魅力」,是家招牌超級大的夜總會,遠至一公里開外都能遠遠望見。這家店門口總是停滿豪車,午夜時分,更有不少「有償陪侍」下班出來。


  我遇見了她。是她先認出我的,在武寧路的橫道線上。她沒有叫我維克多,只是在背後輕拍了我一下。我轉回頭,完全沒認出她來。她化著濃烈的妝容,穿著亮晶晶的裙子,露出胸口的深V,踩著高跟鞋幾乎比我還高。夜總會閃爍的霓虹燈下,我和她前言不搭后語地對話,直到第七還是第八句,我才忽然想起她可能是珂賽特。哦,沒錯,她還記得蘇州河邊的那個夜晚,她祈求我帶她遠走高飛。珂賽特十九歲了,六年前她並不漂亮,眼睛開刀前甚至像醜小鴨,現在卻讓人眼前發亮。果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更別說臉蛋了。她沒有牽我的手,我也與她保持距離,我們一起走過蘇州河。武寧路橋經過改造后很像巴黎塞納河上的亞歷山大三世橋,四根橋柱頂上有金色的雕像。


  「哎呀,小時候我可真傻啊,一直以為這是塞納河,還以為活在十九世紀的法國!」


  珂賽特笑著說,滿嘴劣質的洋酒味。趴在黑夜的橋欄杆上,看著蘇州河邊的家樂福,畫滿巴黎街道與地中海的巨大牆面,她高聲唱了首歌——結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後要賺錢就兩個人花!離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後打炮就埋單了吧!

  《結婚進行曲》的旋律,但我知道這不是她原創的,我敢打賭珂賽特並沒有看過那部電影。走下武寧路橋,街邊有家小麻辣燙店,珂賽特硬拉著我進去,請我吃了一頓豐盛的夜宵。她的錢包鼓鼓囊囊,塞著幾千塊小費。她抽出一支女士煙,往油膩的半空吐出藍色煙霧。她還笑話我到現在依然不抽煙。


  珂賽特問:「我們多少年沒見過了?」「六年。」我回答。事實上,每一年,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啊,時間過得好快啊。」十九歲的女孩,繼續吞雲吐霧,而我也沒問她這些年過得怎樣。她接著說,「後來,我才明白,書里寫的全是騙人的,冉阿讓是壞人!馬呂斯也是壞人!芳汀更是壞人!當然,珂賽特是比他們所有人更壞的壞人!」


  說完,她的眼角淚滴閃爍,濕濕的,百分之百液體。她擦去淚水,嘴裡蹦出一句:「我操,為什麼不是石頭?!」


  再見,麻辣燙,再見,珂賽特。珂——賽——特——CO——SE——TTE——這三個發音,不是我的生命之光,不是我的慾念之火,也不是我的罪惡,更不是我的靈魂。


  世間再無冉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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