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2)
晚上八點,部隊發現失蹤了一支56式自動步槍,彈匣里有三十發實彈,還有把56式三棱刺刀也不見了。偷走槍和刺刀的人,正在上山途中。白茅草佔滿整片山坡,據說這正是「白茅嶺」的來歷。鋸齒狀的草葉,山羊都不吃,割在臉上辣辣地刺痛。自動步槍掛在胸口,刺刀別在腰間。雪停了。月光皎潔。老獄警決定親手把活人抓回來,而不是帶回一具凍僵的屍體,或是被狼吃剩下的幾分之一。就在今晚。
環顧四周,只有光禿禿的樹榦,看不到監獄和農場。軍用手電筒光束耀眼。頭頂劃過一片凄厲,像鈸聲擊穿耳膜。很高的樹枝間,懸著被吊死的貓,惶恐哀鳴的,想必是貓頭鷹。黑夜裡遇到這傢伙,必非吉兆,恐怕有人要殞命。他套著厚厚的軍棉襖,帽子擋不住寒風,頭皮一陣陣發冷。腳下的解放鞋,在雪地里遭殃。他像條狼狗弓腰觀察地面。雪如起伏的棉花糖點綴著枯草與樹榦。山上積雪尤甚,幾乎沒過腳踝,雪地上留下深深腳印。前頭還有腳印,幸好雪停了,否則很快便被淹沒。四周落得孤寂,呵出白氣,熱騰騰的一瞬即逝。
但他嗅出人的氣味——逃犯還活著。另一行腳印,淺淺打在雪上,一個個小圓點,彼此間距很近,像兩個小孩子追逐奔跑,說明是四條腿。空氣中有野獸的氣味,淡淡的臊熱,噁心的腥臭。他取下56式自動步槍,打開機匣右後方的保險,連發模式。單發雖精準,但萬一沒射中,或擊中了沒打死,恐怕在射出第二發前,自己的喉嚨已被咬斷。槍口對準雪夜下的陰影,任何動靜都要扣下扳機,管他是狼是人!往往這種時刻,槍在新兵手中很危險,只要哪個環節稍微出錯,就會誤傷戰友,甚至可能打爆自己的腦袋。
每逢新兵入伍,白茅嶺的老兵們都會反覆告誡——晚上小心狼!一個人站崗時,絕不能思想開小差。有個東北來的新兵,十八歲,個頭一米九幾,體重一百八十斤,可謂白茅嶺的巨人。他家在長白山下,半漢半鮮的村子,祖傳的獵戶,年年要打死上百頭狼。他想,過了長江還會有狼?一定是老兵用來嚇唬人的。第二天早上,戰友們發現此人不見了,崗哨上有團血肉模糊的骨頭,殘破的軍裝,散落一地的灰色狼毛。掉在地上的自動步槍,尚未打開過保險呢。在白茅嶺,老獄警親眼看見過被狼吃掉的新兵蛋子至少有四個。
胸口有些冒汗,他解開風紀扣,一股寒風捲入領口。為了抵擋南方冬天的濕冷,他習慣於穿著厚厚的軍棉襖,並牢牢繫緊領口。他突然聽到某種聲音。隔著一片樹叢,在手電筒的光束最末端,有黑影晃動。老獄警關掉手電筒,藉助月光往前摸去。那影子行動緩慢,估計已耗盡體力。只差數步之遙,影子越發清晰,破爛的囚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白天越獄的逃犯,能活到現在,也算走運了。必須要抓活的,不能開槍,要無聲無息,像從背後偷襲的狼。老頭趴在荒草叢裡,半個身子沒在雪中。
19077號囚犯,剛滿二十八虛歲。青皮光頭上髮根茂盛,已近板寸長度。不像其他勞改犯,他的皮膚白凈,嘴上有圈胡茬。最與眾不同的是,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大冬天口中呵出的白氣,反覆模糊鏡片,目光也像蓋著一副帘子,朦朦朧朧。乍看略像《南海風雲》里的年輕艦長。去年夏天,南京軍區的電影放映隊,來到白茅嶺放過一場露天電影。所有的囚犯、幹警、職工,包括軍人,一起坐在星空下,盤著腿,喂蚊子。
把這小白臉撲倒,干翻,捆住,不是輕而易舉嗎?雪地里飛起團灰色,巨大的尾巴,月下齜牙咧嘴,牙齒白骨般反光。「狼!」該死的,那本該是他的獵物。但老獄警的一聲「狼」,意外救了逃犯的命。狼的第一擊,擦著逃犯的咽喉而過。狼爪將他撲倒在雪地。逃犯發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垂死掙扎,四肢亂蹬,抵擋狼的攻擊,像被壯漢強姦的弱少女。
狼不明白,為何沒有一擊命中?自覺奇恥大辱,啟動第二擊。四顆尖利的惡齒,再度逼近逃犯的脖子,眼看要噬血奪命。槍聲響起。56式自動步槍,三顆子彈,冒著火星,衝出槍管,響徹了整個白茅嶺。逃犯本能地在雪地里打了兩個滾。從狼爪底下脫身,摸了摸脖子,確信還跟腦袋連在一起。
他活著,狼也活著,均毫髮無損。子彈射向黑漆漆的夜空,擊向掛在中天的月亮。並非老獄警射術不精,而是狼與逃犯生死搏鬥的瞬間,糾纏翻滾在一起,根本無法瞄準。56式自動步槍的殺傷力超強,就算打准了狼,子彈也很可能穿透狼的身體,擊中下面的逃犯。還有一點,連發會產生強大的后坐力,導致第二發與第三發子彈往往不準。
對於在白茅嶺「關」了二十年的老獄警來說,狼不是陌生的動物。他能辨認出每頭狼不同的細節,無論公母。這頭成年母狼,體形比同類大些——白茅嶺上的這群狼,大多魁梧雄壯。為消滅這頭兇殘的母狼,農場上下折騰了兩個月,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丟掉不少人命。剛才那幾秒鐘,是千載難逢的殺狼機會,也是將越獄者當場擊斃的好時機。但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把活人帶回監獄。
狼這種畜生挺小心的,知道自動步槍不是木棍,轉身竄到雪地深處,消失了。
逃犯看到了老獄警,也看到了自動步槍。他知道是來抓自己的,要麼被當場擊斃,要麼被抓回去槍斃,對於一個倒霉的越獄者來說,不可能有第三種結局。無論結局如何,總比被狼吃掉好些吧。逃犯選擇了向政府投降。
囚服早被抓爛,蒼白的臉上多了道血痕。眼鏡頑強地掛在鼻樑上,只是有一塊鏡片已破碎,宛如布滿裂縫的玻璃窗,將左眼的目光隱藏得更深。老獄警啐了口唾沫,用槍口用力捅他後背,「跪下!雙手抱後腦勺!」
越獄犯閉上眼睛,老獄警從他的囚服里,搜出一把54式手槍,彈匣里七發子彈,一發不少。他將手槍塞回槍套。再不能被偷走了,他想。
「同志,我聽說,對準心臟開槍,是最沒有痛苦的死法,對嗎?」「完全說錯了!打中心臟是最疼的!白痴!」老獄警掏出麻繩,將逃犯雙手別到后腰,打了個死結捆住。逃犯站起來,比他高了半頭。勞改犯要從事強體力勞動,但他的胳膊並未鍛鍊出肌肉,體形依然像黃豆芽。臉頰的血滴滴答答。老獄警抓了把雪,擦了擦逃犯的臉,以免血腥氣引來更多的狼。他繫緊風紀扣,用槍頂著逃犯後背,押解他往回走。白雪和月光彼此交映,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森林,監獄和農場還很遙遠。
餘光瞟到逃犯的眼鏡快滑下鼻樑了,老獄警為他扶正眼鏡,準確說出他的編號——「19077,幹嗎要逃跑?」
「因為你睡了。」
老獄警很想現在就斃了他,「逃就逃了,竟敢偷槍!」「山上有狼,要是有一把槍在身上,還可以防個身什麼的。」「你會用嗎?」「不知道。但只要我手裡有槍,就算你醒了,也不一定敢追上來。」「要是今天我沒睡著,你也想逃跑嗎?」年輕的逃犯點了點頭,說:「我怕狼。」老獄警眯起雙眼,布滿皺紋的眼皮底下,兩道目光如炬。他直勾勾地盯著逃犯,像回到冬至第二天早上的命案現場。「那天晚上,在監牢里,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親眼看到狼吃人的,就是我。」
眼前年輕的逃犯,編號19077的越獄者,是那樁案子唯一的目擊證人。他害怕晚上睡在監獄里,會不知不覺被狼吃了。
「逃到山上就不會被狼吃掉嗎?」「我寧願醒著的時候死,也不願睡著以後,死得不明不白。」「這裡沒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老獄警用槍口頂了頂他後腦勺。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好久,遲遲不見監獄與農場的燈火。老獄警計算路程和時間,從潛出營房到上山再到逮住逃犯,花了不到一個鐘頭。下山又耗去差不多一樣長的時間,但眼前景物卻截然不同,乾枯的樹叢越發密集。他們本能地順著山坡往下走,到底了卻又得上坡,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同志,我們是不是迷路了?」老獄警環視一圈,將手電筒照得更遠些,那是另一片無比陌生的山嶺。沒錯,他們迷路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仍在白茅嶺。耳膜突然被什麼震了一下,死寂的雪地深處,狼嚎四起。三個月來,每晚都會響起的狼嚎,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在彼此述說震耳欲聾的悄悄話。這聲音的刺耳程度,完全超出人類聽覺所能承受的極限,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理解何謂「鬼哭狼嚎」。
他命令逃犯原地別動,再將麻繩放長綁在自己腰上,兩人拴在一起。手電筒掃過四周每一寸空間,跳出一對幽幽的綠燈——母狼的眼睛。灰色身體,漸從雪地露出。它從未走遠,跟在身後,無聲無息,耐心等候咬斷兩個男人喉嚨的機會。
雖然穿著厚棉襖,臃腫得像團綠色毛球,但老獄警還是眨眼間打開自動步槍保險,對準暗綠色目光,扣下扳機,三顆子彈連發。槍聲壓倒了狼嚎。
狼消失了。前頭還是雪地。黑夜裡,白茫茫,遠方山巒剪影模糊不清,盪起三段槍聲的迴音……間隔愈來愈長,更像打了三次單發。子彈繼續飛。
手電筒所到之處,沒有血跡,連根狼毛都沒落下。難道是幻覺?他問逃犯:「喂,你看到狼了嗎?」
「看到了,但你沒打中。」在雪夜叢林,面對狼這種幽靈般的動物,失手也並非絕無可能。看不到那雙綠色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它,也許已繞到背後?老獄警不敢多想,喘著粗氣,轉了幾個圈,綁在腰間的麻繩,纏繞好幾圈,像流出來的肚腸。逃犯跟著他轉圈,雪裡連跌兩個跟頭,差點也把老頭帶倒。
「王八蛋,坐穩了!」逃犯應聲坐在雪地上。這也是喊給母狼聽的,讓它一樣乖乖坐下,不要輕舉妄動。但他看不到狼,狼看得到他。畢竟,人的視力有限,尤其在黑夜,怎比得過野獸的眼睛?
兩個人行走,一個人被反手捆著,另一個身上系著繩子,還得防範對方隨時會逃跑,甚至反過來攻擊他。在這種情況下,要預防狼的突襲,簡直太困難了。何況又迷路了,可能離山下監獄越走越遠。假如朝天鳴槍,山下能否聽到?無法判斷,算了吧,還是節省點子彈要緊。老獄警暗自思忖。
這麼坐在雪地里,恐怕到不了後半夜,就得活活凍死。還好四周有枯枝和乾草,兜里還有盒火柴。他清理積雪,點燃幾綹白茅草。火種,像難產的嬰兒,總算亮起來了。太冷了,又潮濕,眼看火苗又要熄滅。他命令囚犯用身體擋風,同時往柴堆里吹氣。火苗點著枯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為了活命,哪怕燒掉整座白茅嶺也在所不惜。逃犯跪著湊近取暖,死人般的臉,稍微有了血色。在火光映襯下,臉頰的傷痕更為鮮艷,竟生出一種俊俏來。
篝火讓野獸不敢靠近,人類才有幸在遠古生存下來。地下的雪水漸漸融化,後背心都被烤熱了。老獄警又起身去收集樹枝,以免燃料殆盡,但跟逃犯一塊兒綁著麻繩,活動範圍僅是個半徑兩米的圓圈。
「犯了什麼進來的?」「我沒犯罪。」
老獄警一腳踢開他,卻因麻繩連著他倆,自己也被順勢帶倒,趔趄幾下,仍端起槍。
逃犯把頭埋入膝蓋,反捆在背後的雙手,如臨刑前的死囚。火堆噼啪作響,不斷有枯枝燒裂。
「他們說我是強姦犯,但我不是。」年輕的臉龐在火光中抬起。「19077,我在醫務室見過你,你以前做過大夫吧?給人看病,還是給牲口看病?」「給人看病——女人。」
「婦科?你就每天坐在醫院的小房間里看女人的下面?」老頭用衣角擦拭對方滿臉的鼻涕。逃犯猛烈甩頭,避開他的手。
「判了多少年?」「十年。」「來幾年了?」「四年一個月零九天。」
老獄警是明知故問,關於19077的一切,他清清楚楚——包括為什麼會來到白茅嶺。幹了一輩子的警察,從舊社會到新中國,哪樣奇怪的故事沒見過?各種各樣的冤枉官司多了去了,而因婦產科醫生的職業無端引來強姦的罪名,也不是第一次聽說。
作為強姦犯來到監獄,地位還不如賊骨頭和殺人犯。倒糞便洗廁所這類臟活,通常是留給他的。何況,他長得文弱秀氣,洗乾淨了像個小白臉……一九七六年過去了,白茅嶺上升起一九七七年的月亮。白雪映著熊熊火堆。逃犯的臉頰越發緋紅,那道滲血的傷痕更加刺目,乾枯的嘴唇也濕潤起來。
火苗眼看要熄滅。老頭命令逃犯在原地不動,他去再撿些乾枯的樹枝。逃犯說「:要是你去撿樹枝,那頭狼下來了怎麼辦?還是我去撿吧,能不能幫我把繩子解開?反正你手裡有槍,不管是我還是狼,一旦輕舉妄動,你都可以開槍。」這是合理的建議。否則,兩人勢必一塊兒被狼吃了。老獄警為他鬆開雙手,但沒有解開腰上的繩子。逃犯活動活動手腕,貓下腰去撿樹枝。
來不及了。月光透過張牙舞爪的枝丫,照亮一頭碩大的動物,居高臨下站在大石頭上。狼眼斜斜地上翹,彷彿從蒙古歸來。冬天的灰毛尤其厚長,從胸口拖到四條腿肚子上,而在寬闊的胸膛之下,還盪著一堆臃腫的奶頭。它像發作時的哮喘病人,或像多年的癆病鬼,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帶著血腥味和熱烘烘的狼臊氣。雖說狗也是這樣嚇唬人,但狼那尖細開裂的嘴巴,一對三角形的耳朵,垂於地面的掃帚尾,提醒生人勿近。
白茅嶺的雪,還沒融化。獄警與逃犯生的火,剛好熄滅。最後一粒火星,似夏日的螢火蟲,凍死在突如其來的寒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