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叛徒的人生哲學
馬倫的徵召令已經下達,以新月教的組織嚴密程度,所帶來的行動高效程度,和修士反應、行進速度,旬月內,各地的修士就將大規模趕到東部。所以賽典赤的時間並不多。
就如何快速有效結交默哈德,張長安連夜幫助賽典赤制定了計劃。作為一個主理草原州事務多年的官員,張長安習慣了將所有能考慮到的細節,都納入掌控範圍,並制定應對意外的措施,力求不出半分紕漏。
整整半夜,兩人都在緊鑼密鼓的籌劃,等到天色放亮的時候,一份周密計劃早已經制定完成。張長安在確認賽典赤對計劃都清楚后,用靈火將文書焚毀,沒有留下丁點兒痕迹。
賽典赤離開張長安的住所,前去大神殿當值。他當然知曉,今天會有徵召令的部分任務落到自己頭上。他昨日後半夜跟張長安做計劃的時候,大神殿的五大長老,肯定也在一起制定另一份計劃。
現在,是大家都開始行動的時候了,而賽典赤自己,是唯一要執行兩個計劃的人。
賽典赤嘴角忽然浮現出一股莫名的笑意,感覺自己好像是整個巴格達城,最為神秘的存在,而且背後擁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分外強大。
這種體會很玄妙,說不清道不明,但讓他在看其他人的時候,包括另外幾名主事大祭師時,都有一種沒來由的優越感。
好似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靈,而對方不過是地上的螻蟻,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更加不清楚自己會遭遇到什麼,而這一切,都取決於自己的行動。
這是一種類似掌控他人命運的感覺,賽典赤覺得自己就是行走在黑暗中的神,強大且莫測,偉岸又睿智。
進入大神殿,賽典赤感受到了一股肅穆的氣氛,來來往往的修士無不行色匆匆,神色肅穆,目光凜然。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危險的氣息,好似隱藏著命運的巨獸,沒有人能夠逃脫它的掌控,它隨時都會擇人而噬。
賽典赤的脊背漸漸有些發寒,這時候他心中那股莫名的優越感、強大感,正在點點滴滴的消逝。他意識到,自己雖然擁有雙份的力量,但在這場戰爭里,也在承受雙倍的風險。
稍有不慎,不僅是自己身死道隕,家人也要被自己連累,屍骨無存不說,還要被國人唾棄。這些想法,讓賽典赤的腳步顯得沉重,臉上再也看不到絲毫輕鬆之色,甚至還有些許不安。
他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裡,自然有不同的含義。
地位比他低的人,經不住會揣摩,連主事大祭師都事這番如履薄冰的樣子,東境戰事到底有多麼嚴峻?
而地位跟他相當、亦或是比他高的人看見了,會認為賽典赤正在憂國憂民,為國家局勢感到不安。這不是一個不動聲色的上位者合格的表現,但也證明了他的赤膽忠誠。
「賽典赤大祭師,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昨夜是沒有休息好嗎?」
沉浸在心事中的賽典赤,猛然聽到有人跟自己搭話,心跳陡然快了一拍,他不安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默哈德那張帶著親近笑容的臉。
這一剎那,賽典赤的心情極為複雜。
說話的是默哈德,要被「攻克」的三流貴族,必然要在張長安的計劃里,成為被自己利用的「弱者」,此時面對對方,賽典赤已經有些許心理優勢。
如果碰到的是其它長老,他或許會驚惶不定,一心想著如何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在默哈德面前,他立即穩住了些許心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失熱絡的說道:「是有為徵召令的事憂心,不過論及辛苦,肯定不及長老。」
身為高階祭師境的強者,幾天不休息無關緊要,斷然不不至於面色多差,賽典赤知道默哈德不過是尋個話頭,跟他搭話而已。賽典赤是頂級貴族,這次回到巴格達后,又有意跟他人交好,所以現在人緣很不錯。
沒有任何意外,賽典赤跟默哈德寒暄著結伴而行。眼下時辰尚早,還沒到議事的時候,兩人一起去吃了些早點,期間不出意外的相談甚歡。
兩人來到議事大廳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除了五大長老、十三主事,還有一些副手之類的角色,加起來有三四十人。經過昨夜的商議,今日長老們會公布徵召令的施行計劃。
賽典赤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讓他感到奇怪地是,他竟然看到了忽速納丁和薩圖克!這兩人,一個是新月教在喀喇汗的監察院主事大祭師,一個是喀拉汗的王子,眼下不在木鹿城那邊,怎麼會一起出現在這裡?
很快,賽典赤就想到了部分原因。
喀拉汗已經被唐軍全部佔領,算是在事實上亡國了,忽速納丁在彼處沒了位置、差事,自然要回來。
只不過,忽速納丁雖然本身地位不低,在喀拉汗也有些功勞,但最後大食丟了喀拉汗,他沒能解決唐朝細作力量,過大於功,回來后只做了個副主事大祭師。
而薩圖克作為亡國王子,手下又沒有像樣的軍隊,就只能抱大食的大腿,奈何他力量微弱,地位就不可能顯赫。只能靠在新月教中的身份,勉強在大神殿混個位置。
不過能到新月教中樞來,只要多結交權貴,日後大食恢復了喀拉汗的疆土,薩圖克說不定還能做喀拉汗的王——也可能喀拉汗就此消亡,他頂多回去做個地方主官、封疆大吏——那也不錯。
因為「心懷鬼胎」,會議上賽典赤一直集中精神,想要聽取更多有用的消息。
然而事情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順利,剛一開始,大長老便神色肅殺的掃視眾人:「聖軍在喀拉汗戰事失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唐朝人的細作無孔不入,在戰前就給他們搜集了很多情報!這才讓聖軍一開始就處於不利地位,接連戰敗!
「監察院跟唐人細作的交鋒已經表明,他們在國內也有大量人手,而直到現在為止,因為戰爭的爆發,我們也沒能及時集中力量,將他們挖掘出來!也就是說,諸位,你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安全的!」
聽到這些話,尤其是觸碰到大長老,充滿審視和懷疑的冰冷目光,賽典赤心中寒意頓生。做賊心虛的常理,讓他如坐針氈。
不過,他好歹也受過張長安很多訓練,不至於輕易露出馬腳,當下鼓足了勇氣,沒有迴避大長老的目光。
在對方的眼神挪開之後,賽典赤暗送口氣,費了很大勁,才抑制住心跳的紊亂。他很清楚,以大長老的修為,哪怕他只是心跳、呼吸異常,在此時都會成為致命破綻。
如坐針氈的賽典赤,因為不可抑制的緊張,腦袋漸漸有些暈乎,以至於大長老在說什麼,他都沒有繼續聽清。在這個大廳里,坐著的都是新月教最強大的高手,最睿智的上位者,而且他們還都是自己的對手!
賽典赤感受到了濃烈的威脅,好似隻身一人處在千軍萬馬之中,每一刻都有無數刀光劍影,向自己撲面而來,自己隨時都會被碾為碎肉,萬劫不復!
冷靜應對挑戰,說來簡單,事到臨頭,人盡皆敵的情況下,又有幾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更何況,他並不是專業的細作,沒有長時間的,接受嚴密的訓練。
賽典赤漸漸不能自持,額頭
開始冒出細密汗珠。
他是一個大食人,且是頂級貴族,而現在,他卻在謀划於國有害的事,做一個叛徒!這是多麼卑鄙、無恥的行徑,他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被萬人唾棄!
賽典赤越想越是心亂如麻。
他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退縮,想到了坦白,想到了迷途知返。他的腦海中,甚至冒出許多這樣的故事。
那些一時遭受脅迫,或是一時迷了心智,走上背叛的道路,卻因為及時的醒悟,沒有造成過失,反而立下功勛,被後人稱頌的英雄,在賽典赤的腦海中徘徊不去。
這個時候,他的手下意識的,摸到了衣袂下的一塊配飾,清亮如冰。一瞬間,幾乎是習慣性的,賽典赤心頭一振。那是張長安給他的一枚玉珏,說不上多特殊,但用意分明。
「當你感到不安的時候,就去摩挲它,會讓你鎮定下來。」賽典赤想起張長安的話。這枚玉珏其實不是法器,也沒有凝神靜氣的效果,但在過往長時間的訓練中,賽典赤已經被培養出這樣一種習慣。
賽典赤額頭上的汗珠逐漸消散,大長老的聲音在耳畔恢復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樣朦朧迷離,似遠似近,似真似幻。
「如果我有異動,我就會死,根本不會有成為英雄的機會!」
賽典赤的眼神徐徐恢復清明,絲絲厲色逐漸浮現,「況且,什麼是英雄?那些故事,都是騙人的把戲罷了。是君王用來愚弄百姓,讓他們為自己效死用的!我怎麼能相信這些?」
賽典赤繼續想著:「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驅使人的,和被人驅使的。
「君王建立國家,從而確認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讓萬民成為自己的羊群,說到底,不過是以四海之力,養一己之尊!何曾真正為蒼生好過?若非如此,權貴怎麼會有特權?
「大家都是為自己而已!而君王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偏偏要蠱惑人心,讓百姓忠君報國,為自己戰鬥為自己而死,還說的理所應當,真是世間最大的無恥!可笑那些愚蠢的百姓,被君王灌輸了這些思想,淪為羊群、刀劍,還以此為傲!
「也對,百姓終究是弱小的,不抱團,沒有國家,就無法擁有安全,無法保證自己的生存。可我不一樣,我是祭師,擁有很高的修為,為何要給哈里發當刀劍?國家興旺,我就能掌握更多權力?國家亡了,我就一定會死?
「不,政權更迭,只是尋常事罷了。自己的利益與強大,才是真正能夠保全自己的。唐朝也需要人來治理這裡,我依然會是大貴族!哈里發的王位,跟我有什麼關係?」
賽典赤的雙眼銳利如劍,血絲布滿眼眸,「哈里發自己本事不濟,在喀拉汗兵敗如山倒,現在只能苦守木鹿城,眼看就要亡了,我不能給他陪葬!投靠唐朝,才是明智的選擇!」
念及於此,賽典赤終於說服、催眠了自己。
他有了清晰、合理,自認沒有破綻,沒有漏洞,十分強大的三觀。這樣的三觀,足以支撐他接下來的行動,讓他不再迷茫,也不再膽戰心驚。
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人生哲學,也都會有。不管對錯,都會成為自己頭頂的月亮,照亮自己前行的道路。
「要獲得更多權力,讓自己擁有更多可以強大的資源,就必須立功!」賽典赤感覺到自己精神煥發,氣力充沛。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即便是身處危境,那也是應該的,即便是遇到困難,那也是必須克服的。
他神清目明的,開始細聽大長老下面的話,並注意眾人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