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格桑
面對一群凶神惡煞的騎兵,蜷縮在地上的格桑,死死抱著自家最後一隻小羊,無論面前的壯漢對她如何拳打腳踢,她仍是咬緊牙關不鬆手。
哪怕嘴裡已經有鹹鹹的血液流出,縱然這樣做註定是徒勞的。
春天剛剛過去,好不容易熬過寒冬的牛羊們,現在正是長大的關鍵時期,此時放牧是牧人們最開心的時候,只要牛羊們吃得足夠多,長得足夠壯,冬天的時候才不會餓死人。
今年是個好時節,草原上野草繁茂,這本是牧人們最幸福的時光,十三歲的格桑聽部族裡的老人說,這是近十年來水草最豐茂的時候,如果今年他們好好放牧,明年部族就能養活更多人,部族就能壯大不少。
只可惜,在這樣的好時節,草原上卻有了大戰,影響所有人的大戰。
兵災不是天災,卻往往比天災更加可怕。
契丹大軍攻打大唐已經幾個月,早先攜帶的牛羊吃了不少,卻始終沒能大規模攻進長城去,從漢人城池和村落里獲得糧食補給。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軍不得不分出許多戰士,到草原上籌措軍糧。
在任何地方,軍隊在戰時籌措糧草的方式都大同小異。
搶,是主要內容。
格桑所在的部族並不大,老弱婦孺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多人,正因如此,他們的部族沒有參與這場戰爭的資格,現在被搶掉牛羊就很正常。
沒有牛羊的部族要如何生存,這個問題明顯是軍隊不會考慮的,軍隊得先保證自己的生存。
格桑昏昏沉沉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已經沒有自家的羊群,幾十隻羊一隻都沒被留下,遠近各處其他族人的牛羊也都不見了,那些反抗的人現在都成了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寂寥的草地上,流淌進草地里的鮮血已經開始凝固。
如此喪心病狂的搶糧方式,在草原上也不多見。
格桑感覺自己的腦袋疼得像是要裂開,她現在很懷疑自己腦袋上有幾條裂縫,顫抖的手小心翼翼摸了半天,沒有找到恐怖的裂縫,她才微微鬆了口氣,不過整個腦袋都黏糊糊的,還是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傷勢很重,恐怕是要死了。
今天出來放羊的路程不短,若是沒有馬要走很久,格桑抬頭看了看天色,已經是夕陽西下了,自己應該是昏睡了半日,能活過來雖然很幸運,但要是回不了部落,晚上一定會死。
日暮之後,狼一定會來啃食死去族人的屍體。
格桑努力了好幾回,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眼前陣陣發黑,差些又讓她倒下去。她半走半爬的上了草坡,過程中因為虛弱停了好幾回,等她放眼朝各處望一望,心中立即滿是絕望。
同來的果然沒有一個活人了。
一匹馬也沒有了。
格桑坐了下來,對著不斷下沉的夕陽淚流滿面,她感受到了無法對抗的恐懼。然而哭是一件極為消耗體力的事,而且會牽動腦袋上的傷口,她現在連哭這個宣洩情感、自我安慰的行為都無法繼續。
很快,格桑就沒了想哭的心思。
她連動都不敢動了。
狼已經出現。
起初是一隻,然後是一隻接一隻,族人的屍體很快就圍滿了狼,被尖利的獠
牙撕扯成了一塊塊碎肉。
這樣的場景讓格桑忍不住想要嘔吐,只是剛剛有這個動作,她眼前又開始亂冒星星,她知道自己這回一旦喪失視野,就會徹底昏死過去,成為狼的腹中餐。
部落里的老人常說,人死之前,最後看到的場景就是漫天星辰,以前格桑不能理解,現在她體會到了,這讓她渾身開始發抖。
一隻瘦弱的狼,被趕出了進食的圈子,剝奪了進餐的權力,它嗚咽幾聲,就開始在外圍遊盪,幾次想要換個地方進食,都被同伴攆走,直到它發現了草坡上的格桑。
野狼糊滿血的嘴格外猙獰,露出的獠牙讓人膽戰心驚,它就在格桑前方十幾步外蹲坐下來,綠油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
格桑恐懼想要大叫,想要奔跑。可她已經沒有力氣。
她發現了,那隻瘦小的狼,是在等著自己死,一旦自己倒下,它就會撲上來,撕咬自己的血肉,將自己吃進肚子里。
聽著周圍野狼們啃食自己族人的聲音,格桑咬著牙抑制著自己的恐懼。如果不是想到自己死了還要被吃掉,她很想一頭撞死在這裡。
日暮終究還是降臨了,格桑冷得開始發顫,雖然現在是夏日,但入夜之後氣溫依然不高,而對現在的她來說,恐懼才是讓她渾身發冷的最大原因。
就在格桑眼前開始亂冒星星,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那是狼的慘叫。
而且近在眼前。
她勉力睜開眼,依稀看到面前那隻瘦小的狼,已經倒在了自己面前三步的地方,沒了腦袋,血流了一地。
然後格桑就看到了一張陌生而又俊俏的臉。
她迷茫的看著那個渾身甲胄的戰士,又左右看了看,發現周圍有很多這樣的甲士。他們的裝扮明顯跟草原人不同。草原上的騎兵不會全身披掛,刀也不是那樣的直刀。
所以這應該是唐軍。
格桑沒有想太多,就昏了過去。
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自家熟悉的帳篷里,只不過沒有看到自己的父母與弟弟。只有那名救了他的甲士,取下了兜鍪,正在用她家的鐵鍋煮著什麼,香味很濃,讓一天沒吃東西的格桑胃口大開。
格桑掙扎著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才發現自己頭上纏著布條,看來傷口是被包紮過了。她奇怪的看向那個坐在火堆前,在鐵鍋里攪拌食物的唐軍,不知道對方為何能把自己帶回自己的帳篷,「你是誰?」
張長安回頭看了格桑一眼,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醒了?正好,肉湯也煮好了,我這裡有蒸餅,你可以過來吃一些。」
張長安的話說得不算流暢,但也沒有磕磕巴巴,格桑聽著雖然有些怪異,但好歹能明白意思。
這時一名身著道袍的人掀開帘子走了進來,先是看了格桑一眼,這才對張長安道:「救治過了,重傷的只有三個活了下來,加上兩個輕傷的,一共就五個人……哦,算上她,應該是六個。」
這話自然是用漢話說的,格桑當然聽不懂。
不過她卻認得這個穿道袍的傢伙。
事實上,附近方圓百十里的部落牧人,就
沒有人不認識他。
格桑知道他是一個道人,道號不塵,部族裡的人都叫他不塵法師,座下有好幾名弟子,經常來部族裡傳教佈道,順便幫人看看病,有時候還會表演幾樣術法,如果有人需要什麼貨物,他也能稍信讓行腳商人過來。
這人在附近牧人心中很神秘,地位很不錯,平日里很受人尊敬,但跟他信奉道門神仙的人卻不多,牧人都有自己的神靈。
吃過飯,格桑精神好了很多,那種她從未吃過的蒸餅,雖然乾巴巴的,但配合著肉湯吃,卻是滋味不錯,而且很容易飽腹。對窮苦的牧人來說,一樣東西是否美味,是跟它的飽腹能力成正比的。
吃完飯的格桑,也知道了部族的慘劇。
契丹騎兵不僅搶走了他們的牛羊,還席捲了部族,搶奪走了一切能夠搶奪的食物,所有反抗的牧人都被戰刀和馬蹄蹂躪。一百多人的部族現在就剩了六個活人,其中一個沒了一隻手臂,一個兩條腿斷了,一個沒了一隻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當初毆打格桑的那個契丹戰士,見她可憐,所以下手輕些,格桑反而是這些人中,傷勢最輕的那一個。
崩潰的格桑在找到自己家人的屍體后,就哭得再度昏死了過去,腦袋上的傷口也因之崩裂,鮮血染紅了包裹傷口的白布。
將格桑抱回帳篷安置后,張長安出來跟不塵商議接下來的行動。
「這支契丹籌糧騎兵,我白天看到過,他們屠戮部族的時候,我就躲在那邊的林子里,所以觀察得很清楚。他們是一個標準的千人隊,事成之後,分了一個百人隊押送牛羊回東面,剩下的人向北去了,看來會繼續劫掠。」
不塵說到這裡,念叨了一聲無量天尊,眉目中流露出不忍和痛恨兩種情緒,接著道:「這一帶方圓百十里內,有四個百人規模以上的部族,其他的小部落和流星牧人更多,以這支騎兵的實力,看來不用兩日,這裡就會徹底變成無人區。」
張長安沉默了片刻。
契丹大軍籌糧,不會只派遣一兩支軍隊,能讓一個千人隊成建制出動,可想而知這支軍隊的數量有多龐大,絕對不會少於兩萬。
這是一個合適的戰術目標。
張長安這回也是作為斥候過來的,上官傾城率領的大軍還在後面,他的任務就是打探前方敵軍情況,配合棋子般散布各處的全真觀、無空釋門的修士眼線,為大軍尋找可以進攻的目標,也為大軍探明必須迴避的強敵。
「草原上的情況比較複雜,大軍出動不能沒有嚮導,否則很容易在廣袤的荒原失去方向,雖說我們這些年也行走了不少地方,但比起對地方上的了解,還是遠不如這些牧人。
「如果大軍需要尋找合適而隱蔽的戰鬥場地,就更需要牧人的配合。」
不塵說到這裡的時候,嘆息了一聲,「不過這個部族裡,還沒有我的信徒,估計旁人也不願意帶著我們,去進攻草原上的軍隊。就算他們願意,我也不能完全信任。」
張長安看了不臣一眼,「今天你救下的人裡面,難道就沒有可以發展成為信徒的?之前他們或許不願意為我所用,但是經歷了今天這樣的事,情況難道還會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