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唯一出路
營州失陷之後,幽州盧龍節度使轄境最北之地為檀州,檀州最北之地為長城邊塞,古北口扼守於此,乃昔日北口守捉屯兵之地。
契丹在盧龍東北攻佔營州后,兵犯平州,與盧龍軍在渝關爆發激戰,雙方投入巨量兵力,已經鏖戰數日。在這種情況下,古北口要塞能否守住,就顯得格外重要。
一旦古北口被攻陷,盧龍防線失去長城作為依託,檀州勢必難守,戰事將直接蔓延到幽州境內,乃至契丹兵臨幽州城。
跟營州這種就沒幾千戶百姓的純粹軍事邊地不同,幽州歷來是北境中心,自春秋戰國以來,就有不少百姓世居於此,轄有十餘縣,乃真正的北方雄鎮。
「聽說東面的平州、薊州,西面的媯州、雲州,現在都打得不可開交,咱們檀州夾在中間,理應受到更大壓力才是,為何這關口之外,遲遲不見有契丹軍隊出現?」
古北口關隘上,剛剛換值上來的二狗子,又是嬉皮笑臉又是擔心地問身旁的都頭。
「你懂什麼!」
都頭牛蛋冷哼一聲,「咱們北口守捉關外,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草原蠻子的屍體,他們輕易焉敢來犯?實話告訴你,跟草原蠻子交戰,咱們還從來沒敗過!最不濟,那也是打成平手。
「這些年來,咱們盧龍軍都是獨自戍邊,從來不需要朝廷支援,朝廷也不會給支援。現在你就更加不必慌,草原蠻子這回的攻勢雖然不小,但聽說朝廷大軍,都已經進入幽州地界了,不日即會到來。到時候,你小子就等著割人頭報戰功吧。」
都頭教育新兵的場面,大抵不會有太大不同,無非是吹噓誇大部曲的戰鬥歷史和功績,引起新兵的頂禮膜拜,並從此恪守軍規奮發向上。
說不定,新兵還會連帶著敬畏老卒,任勞任怨地甘受驅使。
若是換作往常,這樣的場景最終會以新兵敬仰的目光、昂揚的鬥志,老卒鼻孔朝天的模樣作為結束,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倆的對話還未完結,旁邊就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
「北口守捉的戰事不會這麼簡單。攻伐營、平二州的,是契丹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攻伐薊州的,是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攻伐媯州的,是北府宰相蕭痕篤。
「這些人都是契丹權勢最重的軍中大將,每一個都是戰功赫赫,放在草原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這自然不用多言。但契丹國中,最精銳驍勇的,卻是耶律阿保機的嫡系精騎——腹心部與司近部。
「腹心部在雲州境外落雁口,被狼牙軍重創,精銳折損過半,且不去說它,但司近部卻是至今沒有露面,這難道不奇怪?」
聽到這等長篇大論,都頭牛蛋只覺得頭大如斗。
作為檀州本地人氏,又是北口守捉老卒,他在這裡戍邊已經十多年,軍職雖然不高,但都是疆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是真正的血性豪烈之輩。
但要說起戰場大勢,戰略戰術,他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卻是想不到太多。
這番話若是從都指揮使嘴中說出來,牛蛋雖然也聽不明白,但是會覺得很厲害;但如果說這番話的,是一個青袍加身的白面書生,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牛蛋面帶譏諷看向那人,輕蔑道:「你們這群迂腐儒生,除了知道不負責任地信口雌黃,自認為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還能有什麼本事?要不你取摘幾顆契丹斥候的腦袋回來,問問他們契丹有什麼部屬?
「要是沒這個實力,就不要在這扮什麼高人風範。老牛不吃這一套!當年中原大戰,高駢在安王手下連三個月都沒撐過,便兵敗身死,就是身邊有太多你們這樣的,只長了一張大嘴巴的儒生!」
儒生不到而立之年,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卻不料遭此羞辱,頓時羞急得面紅耳赤,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過他並未反唇相譏,甚至沒有辯解,只是在老卒新兵共同的鄙薄目光中,低著頭咬著牙默默走開了。
儒生並不是單獨來的古北口,同行者有三十多人。他們來此的目的,當然是支援關城守軍,抵擋契丹入侵,以求為國家立得功勛。
只是他們並不受待見。
尋常而言,普通人都會敬仰讀書人,軍中士卒也不例外,但如果是沙場老卒,面對的又是喜歡高談闊論的士子,那就會發自內心的抵觸與不屑。
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在大戰到來時毫無作用。因為對戰爭的不了解,他們那些沒有支撐的熱血,與沒有現實根腳的迂腐道理,還可能會危害軍隊,甚至葬送將士。
「你小子以後離這群人遠點兒!」
牛蛋在儒生離開之後,低聲對二狗子叮囑道,「我看你好似很喜歡跟他們說話,別被這群腦子裡裝得都是糞的傢伙,給蒙蔽了心志。戰場上,那些書上道理是不頂用的,想得愈多,死的越快。
「你能夠相信的,只有手中刀兵和身旁同袍,你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軍令!」
已經被牛蛋洗腦的二狗子趕緊答應,連連保證自己絕對緊跟都頭的身影。
牛蛋對二狗子的覺悟很滿意,按刀掃了一眼關城內零星的儒生們,哼了一聲,撇嘴道:「也不知都指揮使是怎麼想的,竟然會容許這些書生在關城逗留,應該驅散才好,免得到時候礙事!」
儒生張載滿腔不忿的回到營房,有心想要找先生訴說一番自己的委屈,求些安慰,一進門,卻見張器正捧書而觀,不時飲一口茶水,顯得怡然自得。
聽了張載的抱怨,張器抬起頭,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無失望道:「讓你們到邊關來,是要為國立功的,可你們連跟將士打成一片都做不到,這真到了戰事爆發的時候,誰敢用我們?」
張載忿忿不平道:「我們來這裡,不求任何回報,就是為了幫助他們守城!可他們卻不識好歹,從不拿正眼瞧我們,言語之間,每多折辱,這幾日下來,弟子們已是痛苦難當。若非有師命在前,我們早就棄之而去了!」
張器放下書冊,哦了一聲,「棄之而去?脾氣倒是不小。你能去何處?這天下之大,你還能去何處?」
張載漲紅了臉道:「大不了不出仕了,回鄉下讀書治學也好!」
張器神色變得冷峻,目光變得鋒銳,「回鄉下讀書治學?好啊!你是想要你的老母妻兒,日日背朝烈日面對黃土,辛辛苦苦種地養活你?你倒是真有志氣。
「你想說什麼?你自己也種地?你會嗎?就算你學會了,你看看那些農夫,他們一年到頭可有幾天閑暇?你拿什麼讀書治學?」
張載張了張嘴,被訓斥的訥訥無言。
張器端起茶碗,湊到嘴邊,卻又放下,嘆息一聲,看著張器語重心長道:「你沒有退路了,為師也沒有,我們揚州儒門更加沒有。你看看眼前這天下,國內承平,四海清明,失地漸復,正是舉國昂揚之際。
「那意圖作亂的馬殷,連舉事的旗幟都沒有亮出來,就身首異處;嶺南的劉隱,更是連忤逆青衣衙門的勇氣都不敢有。大唐人人振奮,都想在即將到來的盛世中,拼得一份立錐之地,好光宗耀祖,福及子孫。
「於這等形勢下,我們若不逆流而進,就會成為盛世棄子。只能在苟延殘喘、窮困潦倒之際,羨慕他人的富貴顯赫。你難道連這點都看不明白?」
張載臉色數變,最終只能躬身受教。
張器喝了口寡淡的茶水,見張載還不離開,就知道他心胸還未完全敞開,便道:「咱們儒門,歷來都是諸侯座上賓,享受諸多尊榮恭敬,現在讓你們放低身段,難免覺得不適應。
「但你們要明白,儒門所恃者,無外乎戰陣士氣與治理民政兩點,而後者已經被青州儒門把持,我們無法跟他們搶奪。現今能夠作為進身之階的,只有戰陣士氣一道。而若是將士不認可我們,臨戰之際,他們豈會受我們鼓舞?」
說到這,見張載已經沒有不服之意,張器推開茶碗,道:「從今往後,這茶不喝也罷,換酒吧。
「你傳令下去,自即日起,儒門弟子不再身著青衫,全部披甲執銳,也不再單獨開伙,必須與將士同甘共苦,吃一樣飯,值一樣的崗。
「我聽都指揮使說,稍後他要派遣斥候外出打探契丹大軍動靜,此行要遠走五十里,危機重重,你帶兩個弟子隨行。記住,要聽令行事,如果碰到契丹游騎,將士們不全撤走,你們不得後退,否則,門規處置!」
張載張了張嘴,數度欲言又止,末了,只能選擇領命。
看著出門的張載,張器目光悠悠,出神良久。
從這一刻起,天下就沒有揚州儒門了。
只有軍中儒門。
以培養文武兼備,既能著眼戰爭大局,又能上陣廝殺的儒將,為核心的軍中儒門。
這就是張器為門徒選擇的方向和道路,不由得他們不為此奮軀。
張器沒有其它選擇。
但他也知道,李曄必然樂意看到這一點。
大軍不能只由一家說了算,只讓兵家戰將掌控軍隊,難免尾大不掉,就算威重天下的李曄不擔心,他也得為後世帝王考慮。
讓儒門進入軍中承起一份擔子,在完成自我蛻變的同時,幫助軍隊變得更強,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上佳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