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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存與功勛

  凜冬還未散盡,陽春不曾到來,曲阜的清晨寒風習習,廣闊的田野中除了家境貧寒的零星農夫,連狗都沒有一隻。


  當有農夫在翻地間隙,不經意間向官道望去,就吃驚的發現,濃烈的白色霧氣中,走出來一隊神色肅穆的人。


  他們的布衣青衫已經被霧靄濕透,卻依然腳步穩健的沉默前行,哪怕中間不時有人發出病態的咳嗽聲,也完全沒有影響隊伍整體的行進節奏。


  農夫很疑惑,這支隊伍給他的感覺很奇怪,莊嚴凝重自然是不用多說,身上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虔誠與信仰力量。但他們又明顯不同於道門、釋門弟子,沒有那種裝神弄鬼的神色舉止。


  要說曲阜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首先讓人想到的,肯定是孔廟。


  這裡是孔子的家鄉。


  等到那群人走進,即便是見識最短淺的農夫,也能認出來對方都是士子。


  曲阜最多的就是書生,他們跟軍中武夫、道門修士、商賈農夫完全不同,很容易就能從衣著裝扮和氣質上判斷出來。


  既然是士子,那就沒什麼好看的,也完全不值得好奇,抬頭的農夫們,相繼收回眼神,繼續忙碌自己的活計。


  曲阜的農夫們,還不能分辨出眼前這些士子,跟青州儒門士子有所不同。


  如果說後者是厚德載物、堅實篤行,腳踏實地的士子,很接地氣,那麼眼前這些士子氣度明顯飄逸、風流、清爽太多,讓人看一眼就覺得他們不是該在青樓賦詩,就應該在廟堂高談闊論。


  這支數百人的士子隊伍,沒有能走進曲阜城,就被人攔在郊外。


  攔他們的人,是一隊荷甲執銳的精騎。


  軍陣布在官道上,長矛如林,戰馬披甲,威風凜凜,殺氣森森,顯然不是一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隊伍。


  士子隊伍中的為首者,是一名頭髮花白,身材高瘦的老者,面對這支攔路的騎兵,他主動走上前,執禮溫言問道:「將軍何故攔道,可是我等犯了什麼律法?」


  為首的校尉不冷不熱道:「爾等是否觸犯律法,本將管不著,但本將接到的軍令,就是阻止爾等進入曲阜!」


  此言一出,士子們莫不神色微變,有人疑惑有人不解,有人憤怒有人哀愁。


  唯獨那名白髮老者,面色不見半分波瀾,恭敬作揖道:「在下聽聞,安王治下,皇朝文昌武德,唐人安居樂業,天下百廢俱興,山野無盜賊,州縣無強人,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皆井然有序也。


  「為何到了我等身上,連一座城池都進不得?敢問將軍,軍令是何人所發?發這等軍令的人,難道不就怕敗壞朝廷名聲,被安王降罪處置?」


  這名老者,正是昔日帶領揚州儒門士子,離開揚州城的張器。


  校尉被說得啞口無言,索性不作回答。只是攔路的姿態依然固執,絲毫沒有放他們過去的意思。


  這是典型的軍伍做派。


  張器半分也不惱怒,喟嘆一聲,坦然道:「也罷,既然將軍軍令在身,我等也不好讓將軍為難。然而,這曲阜城,我等是無論如何也要進的。」


  他說完這話,就邁步直挺挺向軍陣走去。


  隨著他邁動腳步,他身後的士子們也緊隨其後。


  他們距離軍陣本來也不過四五十步,這下很快就拉進了距離。


  校尉冷硬的目光中,頓時迸射出濃烈的殺意,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你們當真要找死?」


  軍令已經說得很明白,不得讓這些人進入曲阜城。


  校尉當然清楚違反軍令的下場,也不認為自己有無法執行軍令的理由。


  所以,他準備殺人了。


  張器沒有後退的意思,他前行的腳步依然穩健,穩健中透露著一往無前的意志。他的面容雖然平靜,但內心裡其實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沒有想到,這回帶著弟子來孔廟祭拜,竟然會被攔在曲阜城外。


  這是他們離開揚州城后,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他們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只是想要來祭拜孔子而已,李曄連這都不允許。可想而知,他們這一脈儒門傳承,日後將不會再有看到光明的機會。


  作為揚州儒門現如今的領頭人,張器必須為身後的士子們謀求出路。


  而士子的出路,只能是出仕。


  張器其實想得很清楚,等到這回拜祭過孔子,就到長安去請願,希望李曄能夠對揚州儒門弟子一視同仁,給予他們參與科舉的機會。


  張器知道這很難。


  畢竟,揚州儒門曾經在王載豐的帶領下,跟李曄為敵,還策劃並主導了崑崙之變,將李曄送上仙域——雖然他們至今都不明白,李曄在眾目睽睽之下,明明已經去了仙域,為何又會出現在凡間。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士子的人生格言。


  張器做好了經受詰難的準備。


  但張器沒想到,這件事的難度是如此超乎想象。


  不讓他們祭拜孔子,就是不承認他們儒門士子的身份,那還有什麼後續可言?


  張器必須抗爭。


  或者說,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


  自己要帶著弟子去祭拜孔子,要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儒門讀書人。


  如果不能,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既然是死路一條,那也就不在乎什麼時候死。


  所以張器沒有回答校尉的話,只是固執的向前走。


  校尉雙眸開始急劇充血,殺氣再也掩蓋不住,他冷冰冰的下令:「弩手準備!」


  想起來時將軍的吩咐,校尉盯著靠近的張器,還是多警告了一句:「再往前一步,殺無赦!」


  張器沒有停步。


  他身後的士子們,也都跟著他跨過了校尉眼中的紅線。


  還在揚州的時候,這些士子們以為,天下是他們的,對青州儒門嗤之以鼻。離開揚州的時候,這些世子意識到,天下跟他們已經沒有關係。


  儒門士子如果不能投身仕途,如果天下都跟他們沒了關係,他們就什麼都不是。所以此時此刻,這些經歷過苦難的士子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退路。


  他們在張器的帶領下,一直向前。


  真正的儒門士子,從來都是不怕死的。


  朝聞道,夕可死矣。


  他們雖然在跟青州儒門的爭鬥中失敗,但也曾在中原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甚至是奉獻自己的生命。


  校尉沒有再出聲,只是拔出了腰間橫刀,向前一指。


  咻咻咻的利矢破空聲幾乎是同時響起,百十支弩矢在閃電間撕裂空氣,迎面飛入儒門士子人群。


  噗嗤噗嗤的利矢入肉身此起彼伏,一個接一個儒門士子撲面倒下。


  就連張器也身中三矢,兩支在肩頭,一支在肋下。


  校尉瞳孔猛地一縮。


  他當然能夠看得出來,眼前這些儒門士子,大部分都有文士以上境界,為首的中心人群中,甚至還有不少文師。


  在儒門中,文士就意味著登堂入室,文師則是鮮有的良才。


  而現在,他們都沒有動用修為之力防護自身。


  在一輪弩矢攢射下,倒下的一二十人中,就有多半是文士,其中還有兩名文師!

  張器臉色不變,身形僅是頓了頓,就再度邁步前行。


  他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卻不是看向這些精騎,還是好像透過他們的身體,看到了後面的曲阜城,看到了曲阜城中的孔廟,看到了孔子,看到了儒門的源頭與未來。


  他身後的士子們,同樣腳步不停。有人扶起受傷的同伴,有人避過同伴的屍體,踩過被鮮血染紅的泥土地,繼續前行,目光堅韌,神色決絕。


  士子們沒有遲疑,校尉同樣沒有。


  他手中的刀,再度向前一引。


  於是,左右及身後又有百十支利矢飛射而出。


  被攙扶的士子,勉力支撐著走了兩步,就被弩箭射中身軀,倒飛出去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沒了生機;扶著同伴的士子,步了他們同伴的後塵,不是被射傷就是被射殺。


  那些執意前行的身影,註定要經受前路的劫難。他們經歷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註定看不到雨後的彩虹,只能死在風雨之中。


  但他們鐵了心,好像入了魔,前赴後繼。


  當校尉第三次舉起手中橫刀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整軍回營。」


  校尉眼神一變,動作沒有絲毫遲疑,歸刀入鞘,低喝一聲「回營」,就率先調轉了馬頭。


  軍令在身的時候,他殺光眼前不反抗的士子也不會動容,哪怕事後會反胃;軍令撤銷的時候,他收軍回營也不會有絲毫遲疑。


  張器身上中了五矢,后兩支在大腿上,也不知那些騎兵是不是有些同情或者是敬佩他,弩箭竟然沒有射中他的要害。


  數百精騎腳踩滾滾煙塵遠去后,在士子們面前的官道上,就出現了一個身著官袍的青年官員。


  看到這名官員,臉色紙白張器笑了笑,艱難的拱手見禮。


  不僅是他,他身後的世子們,無論是身上插著弩矢還是沒插著弩矢的,無論是身上在流血還是沒在流血的,無論動作規範還是無力規範的,都向這名官員行禮。


  官員沒有擺譜,緊跟著還禮。


  委實是不能擺譜。


  因為他是張仲生。


  曾經揚州儒門的士子。


  中原之戰後,他就和楊行密、孫儒等人投到了李曄麾下,也算是歸順朝廷了。


  「師叔何苦如此?」張仲生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士子,以及那些中箭后模樣悲慘的傷者,不忍的搖了搖頭。


  他說的何苦,自然是張器沒必要帶著昔日揚州儒門中,這群註定無用的書生,用性命來換取一個祭拜孔廟的機會。


  幾名士子來到張器身旁,想要幫他拔除弩矢,為他治療傷勢,被他擺手推開,正色看向張仲生道:「老夫身後有八百儒門弟子,沒來的弟子還有三千之眾。這不是一個小數目,難道安王就真的要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


  不得不說,跟高駢曾經統御過的廣袤地域、無數官吏,和眾多儒門學舍相比,三千多士子真的太少。然而這是時隔兩年後,還聚集在一起的一群士子,不說才能如何,心性至少不會太差。


  張仲生苦笑道:「安王吩咐過,如果你們誠意足夠,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對張器等人而言,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然而,張仲生之所以用苦笑的方式述說,就證明這個「誠意」絕對不是等閑。


  眼前倒在地上的二十多具屍體,三十多名傷員,就是「誠意」的必要組成部分。


  對張器等人而言,這是殘酷的。


  然而張器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現如今安王掌控天下,說他們是仰人鼻息,那都是高看他們了。他們的生死榮辱,完全就在李曄一念之間。李曄就算殺光他們,也沒人能說個不字,畢竟曾經是敵人。


  「安王果然仁慈,我等感念不盡!」張器動容道。


  付出二十幾條性命,就能換來揚州儒門一脈的士子,跟青州儒門擁有同樣身份,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哪怕自己死了都無怨無悔。


  昔日,道門跟李曄為敵,可李曄並未對道門趕盡殺絕,而是扶持了全真觀;昔日,釋門跟李曄為敵,李曄也沒有滅絕釋門,而是扶持了無空釋門。


  李曄對待道門、釋門的態度,讓張器等人意識到,只要他們願意真心投靠李曄,接受李曄的改造,成為李曄的爪牙,就有可能擁有一線生機與未來。


  這才是他們現在出現在世人面前,並且趕來曲阜想要祭拜孔子的原因。


  進入孔廟祭祀,只是一個由頭一個借口罷了。本質目的,還是為了吸引李曄的目光。如果李曄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那他們就算是付出所有,也會奮力抓住。


  孰料,張仲生卻是搖了搖頭。


  在張器不解又忐忑的目光中,張仲生沉聲道:「安王的確仁慈,但安王的仁慈只對自己人。昔日的揚州儒門一脈,曾經禍亂過大唐社稷,現在要想在大唐擁有士子身份,僅僅是付出幾十條性命的代價,遠遠不夠。


  「安王甚至不在乎你們付出多少性命,哪怕你們全都死光,安王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安王在意的是,你們能為大唐立下什麼功勛,能為江山社稷立下多少功勛。於皇朝有功者,才能在皇朝擁有身份,才能成為安王爪牙!


  「師叔,我說的夠清楚了嗎?」


  這番話落在張器耳中,讓他陷入沉思。


  只是須臾,他就明白了李曄的意思。


  張器認真點頭:「老夫明白了。請轉告安王,張器會帶著這群儒門士子,為大唐立下足夠擁有身份的功勛。」


  這話說完,他就張開雙臂,示意身後的士子為他拔箭裹傷。


  張仲生笑了笑,「接下來,師叔打算去哪兒?」


  張器道:「北境。」
……

  很多時候,李曄希望時間過得慢些,這樣他就有更多時間收集百姓氣運;但在某些時候,他又希望時間過得快些,如此他就能將那些跳得歡快的小丑們,馬上斬於劍下。


  無論如何,冬日終究是過去了,春天已經到來。


  而李曄,將要離開長安趕赴楚地。


  此行,他要解決馬殷,也要解決南詔。如果彼處有契丹大修士的埋伏,他也要順手解決掉那些契丹神使。


  如果是年前,李曄不會認為這次的行動有什麼問題。但是到了現在,經過這麼多時間的反覆推演,他開始覺得此行並不如想象中那麼簡單。


  事到臨頭需放膽,李曄也沒什麼需要猶豫的。只不過在南下之前,他需要長安絕對穩定。長安沒有什麼不穩定的因素,如果硬要說有,那就是皇帝李儼。


  李儼之所不穩定,並不是他對李曄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而是他的身體狀況現在愈發不堪,前些時日竟然還大病了一場。


  對練氣修士而言,生病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對李曄而言,讓自己的兄弟大病,也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


  所以,他對李曄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治療,以自己陽神真人境巔峰的修為,幫助對方徹底恢復了強健體魄。


  代價不是沒有,在治療的時候,就有很多人以為李曄是要弒君。畢竟,用自己的靈氣和氣機去影響對方,就算不是弒君,也有控制對方的嫌疑。


  李曄之前不放開手幫助李儼,就是顧忌這些。


  然而眼下,李曄做的義無反顧。


  因為他很清楚,李儼其實是壽元將盡了。


  按照前世的記憶,這個時候李儼差不多就該死了,然後將皇位傳給他。


  但這畢竟不是前世,李曄也不再是那個不能修行,困頓潦倒於市井的廢物。前世篡奪了他皇位的朱溫,現在也沒有坐擁中原。


  所以李曄幫李儼續了命,給了對方健康到不能再健康的身體,讓他可以繼續在自己的音律世界中盡情倘佯。


  李曄做這件事的時候,反對的不僅是李儼的心腹宦官,還有李曄的嫡系官將,包括李振這些人。


  從權謀的角度上說,李儼死了,對李曄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作為宗室子弟,又是平定天下、收服河西的權臣,他可以順理成章繼承皇位,不會有多少人不服。


  從李曄修為境界的角度上說,君臨天下,他的個人命運、氣運,就跟皇朝完全融為一體,對天下就能更加如臂指使,百姓氣運的匯聚,將不會再隔著一層膜。


  但所有這些,在李曄這裡,都不可能跟兄弟情誼相提並論。


  李儼並不是一個好皇帝,但他是個好兄弟,現在還將皇朝大權都給了自己,沒有絲毫猜忌。古往今來,這樣的帝王恐怕也只有李儼了,自己不能對不起他,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針對這件事,只有一個人明確表示了對李曄的支持與讚賞。


  岐王李茂貞。


  心情輕鬆的李曄,就這樣帶著岐王率軍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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