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穩的與不安穩的
湖南節度使、同平章事馬殷,這些日子過得非常煎熬。
去年,他跟天下節度使們去了一趟長安,雖然收穫了很多職銜,在皇朝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朝廷賞賜的財帛也不少,但返回楚地后,手中主宰千里楚地、千萬生民的生殺予奪大權,就被朝廷派遣下來的官將一點點分走。
時至今日,馬殷手中的權力已經不多。雖然依然是長沙的王者,也保留著對楚地軍隊名義上的統率權,但實際上,他的軍政命令已經出不了長沙城。
從千里之地的王者,變成長沙一城的主官,從擁有不受約束的權力,到凡事要聽朝廷號令的職權,馬殷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剔掉牙齒和爪子的老虎,淪落到四不像的境地。
自己渾身不自在不說,也再沒有任何威嚴可言,連殺個幕僚都會有很大的麻煩。
雖說刺史府的官員,依然對他禮敬有加,但是他族中子弟出仕,他想安排個官職,都只能在長沙城這一畝三分地。無論是下面的縣邑還是別的州,他想都不能想。
長沙城外,再沒有人知道馬殷是何方人也,但凡有點品階的官員,都能在他面前大談律法職權。
就算早就料到會有今日,但人情冷暖的殘酷,還是超出了馬殷的預計。他漸漸意識到,曾經是楚地之王的自己,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
大丈夫不能醒掌天下權,實在是枉活一世。
他的舊部已經分成兩派,一派投靠了朝廷,被朝廷調去別的地方任職,已經成了所謂的朝廷官員,跟他再沒半點兒關係;
一派是沒有被朝廷看中的,或是不甘心離開楚地這個根基之地的,除了少數人還有職權,大部分都賦閑在家。
前一派自然毋庸多言,跟馬殷已經沒什麼聯繫,也沒了什麼來往,后一派則三五成群,隔三差五來他府上。
他們向他抱怨自己處境的艱難,表示對朝廷奪他權柄的不忿,咒罵朝廷官員的霸道和目中無人,示意只要他振臂一呼,他們就各召部曲僕從,跟隨楚王舉事!
起初,馬殷還常常回憶起在長安的遭遇,對安王的實力深為忌憚,所以多半都是安撫、勸說自己的舊部。
正因為他的安撫和勸說,他的舊部才沒有鬧事,沒有跟朝廷官員起衝突。
如果他不在長沙,只看他那些舊部憤恨不甘的模樣,只怕楚地早就出了不知多少亂事,很可能已經有叛亂。
隨著時間流逝,舊部不斷表達忠心,誇讚他的威望,傳遞無數人遭受朝廷官員「欺壓」的怨氣,馬殷漸漸覺得,可能他當初的選擇,的確是有些膽小了。
他漸漸認為,他在楚地的影響力,對楚地的控制力,其實還是很巨大的。
如果他願意,仍然可以是可以讓天下震顫的楚地之王。
特別是喝酒之後,馬殷覺得自己現在活得太過窩囊,當初的選擇的確是錯了。
但多半時候,馬殷還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確沒法抗衡安王的力量。若是冒然行事,只怕項上人頭隨時都會被安王摘走。
哪怕他不甘,不忿,後悔,現在也無可奈何。
所以他痛苦、煎熬。
直到一支打著商隊幌子的隊伍,給他遞來拜帖。
馬殷知道,自己的轉機或許來了。
來拜會他的人,其實不是一個勢力,而是來自天南地北兩個皆然不同的方向。
為首的馬臉中年男子,是契丹耶律阿保機派來的使者,也是契丹神教的大修士;站在他旁邊那個一臉彌勒佛笑容的肥胖男子,則是南詔王的使臣。
馬殷原以為是商隊來給自己進獻寶物,看在他們敲門磚足夠份量的面子上,馬殷在設廳接見了他們。
馬殷已經很久沒有收到滿意的進獻了,這回送禮的雖然是商賈,他也饒有興緻的親自會見。
當對方亮出身份后,馬殷就將把他們請到了書房,關起房門秘密招待。
「契丹跟楚地相距數千里,南詔也不跟楚地相鄰,二位來跟本王說什麼聯合舉事,怕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吧。」馬殷維持著自己的威儀,淡淡說道。
「本王」二字並非隨便說說,他在交出楚地權力后,朝廷就封了他為長沙郡王。
馬殷對這個郡王爵位並不滿意,他本來是想得個「楚王」封爵的。但彼時他被李曄的實力嚇破了膽,朝廷肯給一個郡王封爵,他當初可是感恩戴德了一番,沒敢挑刺。
這個也成為馬殷舊部攻訐朝廷的一個口實,在他的「忠實」舊部那裡,但凡是私下場合沒有外人,一直都約定成俗的稱呼他為楚王。
契丹使者耶律斜涅赤飲了口茶,微微皺眉,好似是不習慣這種味道,不無嫌棄的放下茶碗,卻還是笑著對馬殷道:「郡王此言差矣。正因為契丹跟楚地一南一北,才好相互聲援,最大限度牽扯唐朝兵力。郡王久經沙場,自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南詔使者舜化貞一邊點頭一邊附和道:「正是如此。我南詔也是因為不跟楚地相鄰,這才能跟郡王聯合。若是彼此轄境都連著,那隻怕郡王也不會允許我們的兵馬入境,而且距離郡王的轄地近了,只怕還會讓郡王不開心。」
馬殷沉默不語。
耶律斜涅赤和舜化貞說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這些人畢竟是異族,馬殷對他們不可能沒有防備心,是斷然不會讓他們的兵馬,進入自己的控制範圍的。
要是對方突然調轉兵鋒攻擊自己,那自己就會萬劫不復,而且這種事並非不可能。
現在彼此的轄地都有些距離,一起起兵,既可以相互聲援,又能分散、牽制朝廷兵馬,再是合適不過。
當然,這樣一來,大家的兵力無法聯合,也不是沒有缺陷。不能擰成一股繩,就不具備跟朝廷決戰的能力。
馬殷裝作沒有心動的樣子,徐徐道:「我憑什麼相信你們?我等無親無故,就憑閣下三寸之舌,就像煽動本王背叛朝廷,未免太兒戲了些。」
耶律斜涅赤嘿嘿笑道:「我等既然帶著商隊過來,郡王想要的東西,商隊自然能夠提供。可以置換錢糧、招兵買馬的奇珍異寶,郡王想要多少,我們就能給多少。」
馬殷瞳孔一縮:「本王想要多少,你們就能給多少?」
耶律斜涅赤笑容愈發濃郁:「當然。我們跟郡王結盟,是帶著誠意來的,能夠幫到我們的朋友,契丹一定會竭盡全力。郡王如果願意跟契丹結盟,想必也會有誠意。」
馬殷點點頭。
契丹、南詔會給他很多財帛,甚至數量他都能自己擬定,但必然不能離譜,否則就是敲詐了,那也就沒了誠意。
然而馬殷並未鬆口,若有所思道:「兩位既然敢來跟本王結盟,想必也知道朝廷的力量,那麼兩位就該明白,眼下想在大唐境內舉事,光有錢糧是不夠的。」
舜化貞接過話頭:「這是自然。郡王身邊大修士只怕不多,我們也願意派人前來增強郡王的力量。」
馬殷立即問道:「閣下能給多少?」
舜化貞笑而不語。
馬殷又看向耶律斜涅赤。
耶律斜涅赤同樣保持著高深莫測的笑容。
馬殷這就明白過來了。對方資助自己財帛,又派遣大修士來相助,那麼自己也該拿出誠意才是,絕對不能只收穫不付出。
至少,契丹和南詔,都要確認馬殷會舉事,而不是打著拿錢逍遙,甚至是向大唐朝廷邀功的主意。
馬殷沉吟片刻,「興兵舉事,最重要的就是錢糧和修士,這兩點兩位都給了,本王自然不用在這些方面,再反饋兩位什麼。所以兩位的意思是……」
說到這裡,馬殷眼中掠過一抹陰沉之色,已經明白過來,對方到底想要什麼了。
耶律斜涅赤桀桀低笑道:「郡王想的沒錯。我們要的,的確就是質子。」
馬殷再度沉默下來。
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契丹和南詔,那麼跟他們聯合的事,就再無反悔餘地。
這倒不是馬殷一定要顧惜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少欲成大業的梟雄,在必要時候雖然心痛,但也能捨棄自己的兒子。他擔心的是,一旦自己的兒子到了南詔、契丹,若是自己反悔,對方就能將人送到長安,揭發自己謀反的事實。
有質子,再加上盟約,朝廷不相信也會信了。就算馬殷狡辯自己的兒子,是被他們抓過去的,自己是被誣陷的,那也沒有用。
馬殷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明確的答覆,而是盯著耶律斜涅赤與舜化貞,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們契丹想要飲馬黃河,難道就不會攻佔長安?你們南詔不斷侵入蜀地、嶺南,動輒劫掠州縣人口,要是你們得到足夠多的財富人丁之後,就心滿意足的撤回去,那本王豈不是要獨自面對朝廷的報復?」
雖然分別問了兩人兩個問題,但實際上,兩個問題都是問兩個人的。
耶律斜涅赤哈哈大笑,笑得極為放肆,指著馬殷毫不客氣道:「郡王,你可別忘了,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大唐皇朝,只要滅了李曄,到時候誰坐擁天下,難道不是各憑手段?
「難道今日你我鼎立盟約,明確瓜分大唐國土,日後就會一直相安無事?如果郡王這樣想,那我們可就太失望了。郡王欲成大業,竟然沒有到時候兵強馬壯了,跟我們一決雌雄的雄心?」
馬殷黑下臉來。
舜化貞這時候說道:「其實南詔王也沒有太大的野心,就是想要佔據蜀地,建立真正的皇朝。難道郡王以為,南詔王只是土雞瓦狗,就沒有雄心大志?說到底,南詔那塊地方還是太貧瘠了,在蜀中成就霸業,才是我王夢寐以求的事!」
馬殷臉色愈發得黑了。
但他的心裡卻變得極為敞亮。
他現在才初步確定,契丹、南詔的確不是在耍他,不是抱著讓他禍亂大唐,他們坐著看好戲,趁機在邊地攫取一些蠅頭小利的。
其實契丹是不是要攻佔長安,是不是要鯨吞大唐所有州縣,馬殷根本就不在乎。就像耶律斜涅赤所言,到時候各憑本事而已。
馬殷就不相信,等自己席捲江南,朝廷覆滅,自己會不兵強馬壯,自己麾下會沒有大批真人境。
到時候逐鹿中原,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只要契丹、南詔是真心要傾覆大唐,能夠牽制朝廷大部分兵力,那麼馬殷就有機會成就自己的大業。
至於未來到底會如何,馬殷也想得很明白:擊敗契丹、屠滅南詔。漢唐對戰異族,除了安史之亂時期,國中不穩,丟了西域、河西之地外,就沒有吃過太大虧。
只要自己不失時機,能夠迅速席捲江南,佔據江淮之地,同時滅了嶺南的劉隱、吳越的錢謬,就一定會聲勢滔天,屆時王師北上中原,要驅逐契丹那群蠻子,並不是什麼難事。
至少,把對方趕到黃河以北很容易。
等到自己入主長安,坐擁中原,就能徐圖河北;他日一旦平滅蜀地,滅了南詔,再跟契丹決戰,蕩平草原,也是指日可待。如此,皇圖霸業就在自己手中,自己的功績將會如太宗皇帝一樣,彪炳史冊。
大好的前途唾手可得。
馬殷心中湧起驚濤駭浪。
原來李曄現在的功業,看似如日中天,實際上都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最終一切都要歸於自己之手!自己,才會是天下之主,會是新朝的開國皇帝!
他沒有發瘋。相反,越是想到這裡,他就越冷靜。
這些日子在楚地的落魄,已經將他的心性打磨得很堅韌。
馬殷銳利的目光看向耶律斜涅赤與舜化貞,「如果我們要成事,就該盡量多的拉攏盟友,僅憑我們三方,雖然也可以放手一搏,但並不穩健。李曄的勢力,現在不容小覷!」
耶律斜涅赤與舜化貞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笑意。
他們知道,馬殷心動了。
或許,馬殷早就心動了,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
「郡王放心籌備大事就是。我們已經聯絡了回鶻、吐蕃、沙陀、党項和渤海國,到時候,四面八方,都會有大軍向大唐發起進攻。李曄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一定只有死路一條!」
……
嶺南自古就是偏狹之地,不僅煙瘴橫行,而且物資貧乏。被朝廷流放的官員,有很多都會到這裡來,自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是韓愈的名作。當初他因為反對憲宗痴迷佛教,上了一份《諫佛骨表》,結果被皇帝發配到了嶺南。「潮陽」就是嶺南潮州。
嶺南節度使劉隱,說起來轄下數十州,實際上嶺南的一個州,遠沒有中原的一個縣人丁多。割據此地,憑藉山川之險,做一方之王容易,要想憑藉嶺南的力量進取中原,那根本就是痴人說夢。
但就是算是這樣,劉隱跟馬殷還是打了很多仗。
北上,劉隱其實興趣不是那麼大,但架不住馬殷不允許後院有人,老是興兵南下,劉隱不得不應對罷了。
嶺南的財富出路,其實在於海外,所以大興商賈,才是嶺南的前途所在。這些年,劉隱一直在做這件事,為的,就是想要自己兵馬強壯一些,能夠守住一方基業。
但自從去年到長安,見識過安王的勢力之後,他就知道,自己能夠留給子孫的,已經不可能是什麼王業根基,而是一場富貴。
能留下富貴也不錯。自己是郡王,兒子就能做個國公,孫子也還是侯爵。僅是爵位就夠傳好幾代了,不負他這些年拼殺一場。
所以劉隱一直很安閑,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
但是現在,劉隱不這樣想了。
他如今很忐忑、很焦慮,甚至是坐卧不寧。
前兩日,南詔的使者來了,說要跟他結盟,日後互不侵犯;契丹的使者也來了,表示願意出些大修士,幫助他成就大事,只要他向閩地、吳地用兵。
劉隱應付完那兩個使者,就在家裡裝病。
至於對方的要求,他是不敢答應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實力,根本沒有大爭天下的資格,向閩地用兵,就更是一個笑話。那裡也是貧瘠之地,且多山難行,興兵就等於自尋死路。
裝病是為了不見人,不見契丹和南詔的人。
但裝病這種早已被人用爛了的法子,明顯不能讓契丹、南詔使者離開。
這天晚上,一醉解千愁的劉隱,正和衣而卧,窗戶的門忽然被撞開!幾個迅捷的人影躍進了屋子,將劉隱一下子驚醒。
劉隱本身就是大修士,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動靜,然而剛剛從床上跳起來,就忍不住手腳冰涼。
他面前足足有六名大修士,為首者氣息強大,實力明顯不比自己弱!
而這些人闖入自己的房間時,府中竟然沒有人示警!這說明自己的護衛都被人幹掉了,而且是在悄無聲息中完成!
劉隱麾下,本來也是有好些個大修士的。但是自打接受朝廷冊封,做了廣州郡王,將手中軍政大權交出去之後,麾下的大修士就都離開了自己,去了朝廷謀求前程。
整座王府,除了劉隱自己,就剩下兩名靈池真人境的大修士——那兩人對他忠心耿耿,發誓永不相負。
而現在,這兩個人明顯是已經踏上了黃泉路。
「爾等何人?意欲何為?!」劉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倒也沒有丟了自己的威嚴,沉聲喝問。
為首這冷笑一聲:「給你成就大業的機會,你竟然敢不要,當我們契丹神教的恩賜,是想接受就接受,想拒絕就拒絕的?既然你選擇了忤逆神的旨意,那就只有面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