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落幕的兩佛之爭
飛鴻大士跟聖佛決戰的場面,跟李曄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既然是內部分裂引發的戰爭,新舊兩方勢力當然要盡起大軍,血戰到底才是。但凡是哪一方,還有足夠發動一場戰爭的力量,就絕對不能放棄致對方於死地的努力。
然而李曄看到的,卻是數萬修士聚集在寺前廣場,分作兩派,各據一方,盤膝而坐,分庭抗禮。
看架勢,罵戰的可能性比廝殺的可能性大。
而在兩方修士中央,都壘起一座九丈高台,足以俯瞰整個廣場上敵我雙方的所有修士。在這兩座高台上,自然是分別坐著飛鴻大士和聖佛。
無論是飛鴻大士還是聖佛,此刻都寶相莊嚴,看著既無悲無喜,又悲憫眾生。
能將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神色間和諧的表現出來,不得不說,這份修為確實不俗。
飛鴻大士跟聖佛都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看對方,只是閉目養神,作雕塑狀。
而他們座下的釋門修士們,卻在齊聲誦念經文,聲音洪亮厚重,震動環宇。
郡主聽不清他們念的內容,但覺得好像很深奧很厲害的樣子,因為每個修士的模樣都格外虔誠。虔誠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高高在上,就好像在說聽不懂他們念經的人,都是愚蠢無知的凡俗.……螻蟻。
李曄就不這樣認為。
他沒覺得著如瀑如雷的誦經聲,有多麼高深莫測,只是覺得嗡嗡吵得讓人心煩。關鍵是無論你是否認真傾聽,但凡是事先沒有熟悉過他們的經文,那是絕對聽不清的。
與之相比,學舍里學生們的讀書聲,就要清脆悅耳、提神醒腦,容易讓人產生共鳴得多。
同樣是學問之音,大道之音,儒家經典無論是由孩童稚嫩清新的嗓音念出,還是由耄耋之年的老人搖頭晃腦誦響,都字字清晰,字字入耳,字字有力。
這樣,自然也能聽得清楚。
聽得明白別人在說什麼,理解了文章精義,若是能夠引起感情共鳴,那就順理成章得多了。就算是佩服、讚賞、敬仰,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聽不清的東西,再顯得如何高深莫測,威勢萬千,也不過是唬人的東西罷了。
只有騙子才喜歡唬人。
真正有道理的道理,是唯恐說不清,唯恐旁人聽不清的。因為它不怕你思考,不怕你反問,不怕你討論,不怕你詰難。
聖人文章,聖人道理,從來不需要人敬畏,只需要人理解。
李曄帶著郡主徑直飛上高台,對飛鴻大士撇嘴道:「趕緊停了,要不然我就走了。鬧鬧哄哄的,比菜市場還要惹人心煩,這是要幹什麼。」
雙手合十的飛鴻大士,睜開那雙桃花深潭般的眸子,挑起眼帘看了李曄一眼,保持著寶相莊嚴的神態道:「無量壽佛。施主,如此梵音聖言,自有凈化世間之效,你聽了竟然覺得心煩,莫非你是魔頭不成?」
李曄沒忍住笑出了聲,道:「在仙帝眼裡,我就是妖;在聖佛眼裡,我就是魔。」
飛鴻大士嘆息一聲,「妖魔鬼怪,為禍世間,乃是我等名門正派的死敵,應當除之而後快。」
李曄好奇道:「莫非聖佛就是這麼說你的?你又找不到好的反駁之詞,這才要我過來給你助陣?」
飛鴻大士雙手合十的動作,立即變成了挑起兩根大拇指的手勢。
說不出的滑稽。
李曄笑道:「既然如此,你們對著念經做什麼?」
飛鴻大士站起身,隨手指了指周圍的修士,「氣勢啊,這就是氣勢,能唬人的那種。咱們的氣勢要是壓過了對方,這場論道法會就贏了一半!」
李曄嘖嘖稱奇:「所以說到底,論道法會的勝負,其實是在哪一方人多,哪一方修士修為高聲音大?」
飛鴻大士奇怪的看了李曄一眼,似乎是覺得他不應該對這個問題有疑義,「但凡世間爭鬥,決定勝負的,不向來都是看誰勢力大,拳頭硬?難道你還真的以為,講出來的話更有道理,就能取得勝利?」
李曄聳聳肩,「我算是明白了,論道法會論道法會,其實這天上地下,實力才是最大的道。」
飛鴻大士想了想,「其實也不都是這樣。」
「還有例外?」
「當然。」
「比如說?」
「騙人的時候。」
「你們釋門慣於騙人,這點我自愧不如。」
「智者只是少數,絕大部分人,譬如說眼前這些修士,他們中很多人還是相通道理的。」
「你要我說服他們?」
「我還需要藉助他們的力量。」
「看來傻子只有被聰明人利用的份。」
「這能怪誰?命運不公,眾生出生不同,實力有所差別,但智慧卻是人人都能平等擁有的東西。」
聖佛睜開眼,雙目如電的向李曄看過來,陡然一聲大喝:「魔頭,你怎會在此?!」
說著,又看向飛鴻大士,「好你個釋門敗類,竟然跟魔頭為伍,難道你不知道,此人殺我釋門修士無數?還是說,你也已經墮入魔道?!」
飛鴻大士雙手合十,又恢復了寶相莊嚴,不為外物所動的模樣。
李曄輕笑一聲道:「世上之所以會有魔頭,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些釋門敗類。美之為美斯惡已,這話誰不知道?
「都是為了宣揚自己的高大上,才捏造一些為禍世間的惡魔鬼怪出來,還把根本不存在的降服他們的事迹大肆傳播,大家都是熟人,就不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故事了吧?」
聖佛大怒,指著李曄喝罵:「你殺我釋門修士,就是我釋門仇敵!此刻到此,難道是欺我釋門無人,不能殺你?!」
李曄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屈指彈飛耳屎,淡淡道:「你一個將死之人,還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要不是你把釋門搞得烏煙瘴氣,怎麼會失去天竺百姓擁戴,被穆斯林打得找不著北?
「你這個聖佛才是釋門罪人,釋門僧眾的仇敵!你怎麼不自己抹脖子謝罪?還不是留戀權勢。在凡間,舊皇帝失去民心,就會有新皇帝取而代之。你不過是個註定要被取代的人罷了,要動手就快點,我時間寶貴得很。」
聖佛怒不可遏,顫抖的手指著飛鴻大士,悲憤的大聲詰問:「讓一介外人成為眾僧之主,讓我釋門修士成為他的爪牙,這就是你掀起腥風血雨的理由?!」
飛鴻大士嘆息一聲,「無量壽佛。大勢如此,這都是為了釋門生存。生存才是第一要義,聖佛豈能不知?」
李曄湊近飛鴻大士,低聲道:「你這神色還不夠悲憫啊,再悲苦一點、委屈一點、難過一點。
「你看看人家聖佛,此時多悲憤啊,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分辨不清了,完美表現出了看到教中禍害荼毒教派的痛苦。你再不使把勁兒,眾僧就要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就會同情他認可他,倒向他那邊了!」
飛鴻大士複雜的看了李曄一眼。
暗暗一咬牙,飛鴻大士果然滿面悲苦,好似看到蒼生罹難,恨不能以身代之,聲音凄涼的對聖佛道:「以下犯上,飛鴻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自身功德,只求釋門能夠延續下去。如此,就算是流再多血,有再多罪,飛鴻都認了。」
「無量壽佛。長痛不如短痛,聖佛,你出手吧,若不能讓釋門從眼下絕境中得到新生,飛鴻寧願就此身死道隕!」
這番話說得讓李曄非常滿意。
飛鴻大士越是把自己說得可憐,效果就是越好。
而且她還不忘提醒眾僧,釋門之所以會面臨絕境,完全就是聖佛害的,她做什麼都是迫不得已,是為了釋門大義,為了釋門終生!
這成功引起了眾僧——主要是她這邊的修士的同心同德、同仇敵愾,在他們眼中,飛鴻就是高大的,正義的,必須膜拜的。
不如此想不行啊,陣營立場都已經選了,必須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正確的。
要是心智不堅定,要是不能說服自己是偉大的,要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那還怎麼捨身忘死跟人拚命?
聖佛見言語上已經不能壓制飛鴻大士,臉上雖然依然保持悲憤,但眼中已經全是寒意。
他陡然站起身來,「呔」的一聲大喝,「大偽似真,大奸似忠!
「飛鴻,說到底,你不過是貪戀聖佛之位,為此不惜跟外人聯手,屠我十萬僧眾!無論你如何巧舌如簧,血淋淋的事實都不會改變。今日,本座誓死也要清理門戶,爾眾聽令,誅殺叛逆,斬首魔頭,還我釋門清凈之地!」
言罷,一手揮下,其前後左右的釋門修士們,頓時齊齊起身,凶神惡煞的就要發起進攻。
李曄眉頭微皺。
說來說去,還是要開打?
飛鴻大士叫自己來,哪裡是做個看戲的觀眾,分明就是要自己擰刀子上陣啊。
這婆娘,忒不靠譜了,道門仙庭跟妖族的大戰,至今都沒有讓自己動過手。
「聖佛且慢!」
飛鴻大士忽然抬頭,直視著聖佛,既大義凜然又悲憫眾生:「釋門修士已經流了太多血!今日之事,既然只是關係聖佛之位,不如就你我二人單打獨鬥,分出勝負即可,何必讓眾僧多年苦修毀於一旦?」
……
說著,不等眼色微變的聖佛說話,飛鴻大士就從高台上一躍而出,並對自己陣營的修士們下令:「無論飛鴻是勝是敗,是生是死,爾等都不得插手!誰要是向同門舉刀,就是分裂釋門,乃我釋門大敵,人人得而誅之!」
一句話,把聖佛噎得臉色青紫。
執意讓僧眾出戰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
正義、大義這個東西,自己佔據的時候不一定有用,但是被別人佔據了,那就肯定對自己很有害。
他號召門人一起戰鬥的計劃就此落空。
李曄很奇怪,為何飛鴻大士敢這麼說這麼做。
他同樣奇怪的是,為何聖佛看起來好像不願跟飛鴻單挑。
雖然聖佛身邊的修士,的確比飛鴻大士這邊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多少。而且他作為聖佛,實力理應比飛鴻大士強不少。
李曄拉著郡主一起坐了下來,示意對方掏出糕點,他打算好好當一回吃瓜觀眾,邊吃邊喝邊看好戲。
郡主自然是乖巧的,掏出一個大大的紙袋,抓了一大把桂花糕,攤在手裡讓李曄只管拿。
眼見飛鴻攻來,聖佛也不敢示弱,怒吼一聲同時躍起。
這一聲咆哮,格外憤怒。
白衣飛仙的飛鴻大士,從羊脂玉凈瓶中掏出翠綠的細柳枝,看似輕描淡寫的向聖佛一點,一滴透明水珠就從枝頭浮現。
聖佛手中多了一柄禪杖,面色猙獰的平直擊出,迎上了細柳枝。
李曄有些失望。
沒有天地異象,沒有靈氣狂潮,所有的修為之力都含而不發,凝聚在極小極微末的一點上。
兩人在半空有剎那的對峙,空氣很安靜。
絕對的安靜。
安靜到在場所有人都耳膜破裂,腦袋嗡鳴,意識陷入一片茫茫空白。
等李曄跟眾人一樣,意識恢復清明的時候,就看到飛鴻大士已經回到了自己身邊,聖佛同樣回到了他的高台。
而這個時候,李曄手裡的糕點,還沒塞進嘴裡。
看了看飛鴻大士,對方白璧般的面頰上,有兩抹不正常的嫣紅。而她手中的羊脂玉凈瓶雖然沒有異樣,但其中的楊柳枝卻焉黃的耷拉下來,看著好像已經枯萎了。
再看聖佛,負手而立的樣子,仍舊是霸氣無比,有睥睨八方之威。
李曄把糕點塞進嘴裡,細細咀嚼了咽下,這才問飛鴻大士:「別告訴我,你們還要再戰三百回合。也別告訴我,你剛剛敗了。」
飛鴻大士扭頭看向李曄,笑得活潑輕靈,像個鄰家少女,「高手過招,一招足矣。」
第二個問題,她沒有回答李曄。
已經不用回答。
在兩個陣營,所有僧人眼神不盡相同的注目中,聖佛嘆了口氣。
這一聲長嘆,彷彿有萬千情緒:不舍、惋惜、不甘、哀怨。
在眾僧不解的目光中,在郡主還在吃糕點,李曄已經擰出一壺酒,開始興緻勃勃的品味時,聖佛無悲無喜的對飛鴻說了一番話。
這話只有飛鴻大士一人能聽見。
等到聖佛的嘴唇不再動作,他的身體便化作無數微粒,當空消散無蹤。
釋門一代聖佛,就此神魂俱滅。
沒有死在跟外敵對決的沙場,而是被同門反對者誅殺。
聖佛座下的僧眾,無不盤膝而坐,神色悲苦的開始誦念經文。飛鴻大士這邊的修士,最初個個面露喜色,在飛鴻的號令后,也開始誦念經文。
就好像聖佛還有亡魂可以超度一樣。
李曄受不了念經的聲音,就帶著郡主走得遠遠地。直到聽不見那些雷音了,這才選了處風景不錯的山巔小亭。兩人在裡面坐著吃吃喝喝,等飛鴻大士過來說話。
「曄哥哥,我看到飛鴻大士跟聖佛交手的時候,把對方手裡的禪杖奪走了。」郡主忽然說道。
李曄詫異的看向郡主,「你剛剛竟然能看到戰況?」
彼時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現在可是金仙境後期,郡主這身體也太過強大了吧?難道果真如猴哥所說,可比媲美大羅金仙?
郡主點頭認真道:「看到了。那老禿驢好像很沒用,連抗爭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李曄哦了一聲,覺得有些奇怪。
聖佛的修為很高,但是有傷在身,發揮不了全部實力,但也肯定比普通大羅金仙強很多。
那桿禪杖既然是聖佛的法寶,定然威力不俗,竟然在跟飛鴻大士的楊柳枝對決時,被硬生生比了下去不說,還被當場奪走,怎麼看都有些怪異。
李曄的疑惑,郡主是解答不了的。
但飛鴻大士能。
飛鴻大士過來后,第一時間沒說正事,而是跟郡主討要桂花糕。郡主很認真的思索了一下,最後還是捻起一塊,放到了飛鴻大士伸出的手裡。
飛鴻大士認為郡主很小氣,有些不樂意的撇嘴。
李曄笑道:「你就知足吧,郡主的吃食可是從來不跟別人分享的,只有我能例外,寶貝著呢。」
飛鴻大士立即高興起來,她表達開心的法子,就是伸手寵溺的去摸郡主的小腦袋。當然,被郡主很是嫌棄的閃避了。這讓飛鴻大會又是一臉受傷。
「聖佛最後跟你說了什麼?我看他說話時無悲無喜的樣子,是真的無悲無喜。」
李曄撥開飛鴻大士不停向郡主試探的魔爪,鬼知道這婆娘是怎麼回事,竟然喜歡逗弄小女孩。
飛鴻大士悻悻坐到石凳上,說起正事,又一臉嚴肅:「聖佛說,其實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該死了。之前看錯了你,導致一錯再錯,也是迫不得已。
「在聖佛看來,在天竺遭受重創的釋門,在大唐不能敗,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贏取勝利。如果釋門連續受創,不能儘快打開局面,早晚會內部分裂,那就會大局不存,大廈傾覆。
「危機重重之際,唯有放手向前拼殺,狹路相逢不畏死,才有可能殺出一條血路,拼出一個未來。
「聖佛還說,他在聖佛之位上久了,習慣了俯瞰一切,也習慣了強勢,更習慣了無所不能。他無法接受後退,也無法接受苟且,更無法接受屈辱。在釋門大災難面前,他更是害怕一退就什麼都沒了。
「剛剛論道法會之前,聖佛就知道自己會敗,他只是要進一步看看,我是不是能夠擔起聖佛這個擔子,他知道自己沒有生路,也準備好死了。
「而且他作為釋門老聖佛,如果不被我殺掉,我就不足以有新佛地位。所以,一切都很順理成章。他感謝了我,感謝幸好是我站出來,在他將釋門拖入深淵的時候,還能讓釋門擁有未來。
「最後,他說,你這人他看不透,不管從哪方面。」
聽完這番話,李曄怔了怔,「他竟然說了這麼多話?」
飛鴻大士白了他一眼。
這對聖佛而言當然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