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英雄豪傑 海內一統
開春是個好節氣,一年之計在於春,這說明春天能有新的開始,新的希望。這個時候,落魄者會渴求扭轉乾坤,成功者則期盼更上層樓。希望,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東西。
但對蜀王王建來說,這個春天並不能給他多少生機,哪怕萬物都在勃發,自己的功業卻依然死氣沉沉。說死氣沉沉或許不準確,傷痕纍纍就恰當許多。
坐在王府正殿的大椅上,視野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俯瞰府外一大片成都城,王建的心緒是寂寥的。好似枯萎的河草,還在泛著土黃色,沒有任何發綠的跡象。
眼前的益州州城,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繁華,街面上摩肩接踵的商賈百姓,現在看不到幾個。
上元節后官府開印,連官員都無精打采,一連好幾天,連王府都有點卯不到的。
王建的身體還是圓滾滾的,壯實、富態,但眼窩深陷,眼瞼青紫,明顯沒什麼精氣神。
上午的議事早就散了,現在都過了午飯時間,侍者已經過來了好幾趟,他仍然坐在椅子上出神。
他在苦苦尋思蜀中的出路,更準確的說,是自己的出路。蜀中是有出路的,怎麼樣都會有,他要做的,是避免蜀中的未來沒有自己。
去年,先是中原慘敗,損兵折將近五十萬,王建的心血根基幾乎毀於一旦;而後,南詔得知此事,竟然在冬日悍然發動突襲。蜀中南部州縣接連失陷,軍情如火。
王建緊急應變,但能調往戰場的兵馬還不足十萬,戰局不利的消息傳回成都,商賈百姓逃散者甚多。
最近幾十年來,蜀中並不太平,成都也不是沒被南詔兵臨城下過,大家早就學會了聞風而動。
最終能夠抗住南詔大軍,王建完全是拿修士的命在填,尤其是真人境大修士。大戰結束后,他麾下大修士死傷近半!這讓他紅了半個月的眼睛。
繼軍隊根基大損后,修士力量又元氣大傷,上元節的時候,王建麾下竟然出現了逃將!跟漢中接壤的州縣,竟然已經出現了三起這種事件,職位最高的還是一位州城防禦使!
不僅將領在逃,修士同樣如此,要不是王建封鎖了劍門通道,並且在成都進行戒嚴,不僅是練氣修士會逃,就連真人境也會如此。
王建當然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要逃,又為什麼是這個時候逃。
在自己抵擋南詔大軍的時候,朝廷出兵河西,安王、岐王聯袂出戰,旬月克複河西十二州,毀滅月神教,震動四野。
而後又馬不停蹄,帶領修士大軍北上涼州,跟釋門在琵琶山、陽關同時會戰,並取得大勝,使得八方驚駭。
自此之後,河西、西北重歸朝廷之手,殘餘釋門被安王降服,甘願做朝廷爪牙,淪為安王手中一柄劍。
蜀中跟朝廷一比,王建跟李曄一論,自是有雲泥之別。但凡是有點見識的人,都能看出皇朝中興之象、蜀中衰敗為危。
在這種情況下,有心志果決之輩,斷然棄蜀中而投朝廷,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王建除了一面用鐵血手腕,斬首被抓回的修士,殺雞儆猴,一面大開府庫賞賜屬下外,也沒沒有別的辦法,蜀中戒嚴這種舉措治標不治本。
他必須快些想個破局的良策來。
「殿下,該用膳了。軍政大事再是憂心,也要保重身體才是,一旦殿下傷了心神,那就是蜀中的災難了。」王妃劉氏來到王建身旁,抓著他的手寬慰道。
王建從沉思中回過神,重重嘆了口氣,看著溫柔賢惠的劉氏道:「現在滿城流言蜚語,都說安王進佔河西時,之所以不發大軍,就是想要在開春后,大舉向蜀中用兵。眼下蜀中人人自危,士氣低迷,我空有一身本事,卻沒得施展啊!」
劉氏搖頭堅定道:「殿下以不到十萬兵馬,旬月之間,就擊敗了北犯的南詔大軍,軍威正盛,蜀中人人威服,怎麼會士氣低迷?區區流言蜚語,不過是宵小作祟,想要趁亂漁利罷了,殿下不必將這些掛在心上。」
王建自嘲一笑,「南詔兵馬哪裡是我擊敗的!他們搶夠了財貨人丁,不想在寒冬久戰,這才退軍了。我不過是遏制住了他們進犯成都的兵鋒,就這樣,還折損了近半真人境……」
說到這裡,王建轉頭看向殿門外,眼中滿是苦澀。
他接著道:「南詔王退軍的時候,還在關城前對我叫囂,說他今年春暖花開時節,一定會再提百萬雄兵,一舉攻佔益州成都府!一介沒開化的南蠻,竟然也敢如此大言不慚,當時,我真想摘下他的腦袋!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劉氏緊緊握住王建的手,淚水盈眶,「殿下,你不可妄自菲薄啊!你有雄心壯志,也有雄才大略,就算眼前有些許挫折,我們終會渡過難關的……」
「渡過難關?」王建搖了搖頭,「只怕是沒這個機會了。不出意外,安王馬上就會兵發蜀中,現在舉國上下,就只有蜀中不歸朝廷,他不會放過蜀中的。
「你可知,現在滿蜀中都在流傳,安王青衫仗劍,於陽關之前陣戰五萬僧兵,腳踏飛葉扁舟,飄然而還的傳奇故事?他們傳頌的是安王事迹,表達的是心歸朝廷的意志!
「人心已經不在我這,我能奈何?」
劉氏淚流滿面,已經是哭得說不出話來。
王建拍了拍她的手,聊表安慰,站起身來,負手看向成都城,背影蕭索:「從岐王歸降安王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蜀中走上了獨木橋。本以為趁著安王出征河西,我還能有所作為,沒想到南詔此時北犯,讓我一腔熱血……付諸東流啊!
「大勢在朝不在野,這是天數,人能奈何?」
李曄在王府接見了無空和衛小庄,這兩人現在是教派領袖,擔負著在高原傳道,幫助朝廷從精神上控制吐蕃人,並向西域回鶻滲透的重任。
這回兩人聯袂而來,除了稟報高原、西域事務,還有商議兩教往後在大唐,如何劃分勢力範圍的意圖。
佛道相爭由來已久,雖說眼下的全真觀跟無空釋門,跟之前的道門、釋門已有本質區別,但畢竟還是兩個山頭,為了避免內鬥,需要李曄給他們劃下地盤來。
「沒什麼地盤劃分,又不是黑幫,立什麼山頭。」李曄擺擺手,對無空和衛小庄道:「釋門、全真觀,日後就是朝廷管轄的兩個江湖宗門,剔除你們教義中那些騙人的鬼話,當尋常宗門發展就可以了。」
無空跟衛小庄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苦澀。
沒了那些騙人的經典,怎麼去忽悠吐蕃人,控制他們的思想精神?
李曄也很快想到了這點,補充道:「可以騙外人,對國人就不必了。嗯,往後唐軍向外征戰時,你們就打先鋒,先滲透敵國,控制敵國人的思想。這樣等大軍到來的時候,如果能做到讓他們不戰而降,自然是最好了。
「不能讓敵國投降,至少也要忽悠他們的百姓,跟大軍裡應外合。」
說到這,李曄停頓了一下,摸著下巴一本正經道:「說『忽悠』這個詞,好像有些過分,畢竟你們也是咱們漢唐文明的一部分,代表了咱們的顏面,也不是完全騙人家。
「你們先回去改改教義,重點還是讓旁人知道咱們的厲害,引起他們對漢唐的崇拜,以能到大唐長安,能做一個唐人為榮。激發他們為了成為唐人,不惜奮鬥一生的熱情!『忽悠』這個詞改一下,「思想改造」或者說『促進思想進步』,更準確一些。」
聽李曄這麼說,無空和衛小庄都是一臉難色。
李曄動動嘴皮子倒是輕鬆,真要這麼改變兩教的教義,那可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不過既然李曄下了命令,他們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只能依言照辦。
工作量雖然大,但李曄描繪的前景卻非常誘人。只要想想日後全真觀、無空釋門所到之處,都是心向大唐之人,都是為了成為大唐人奮鬥一生的百姓,那就是一件讓人瘋狂的事。
為了成為唐人奮鬥一生,跟為大唐奮鬥一生,有什麼區別?等他們到了大唐,是要給大唐朝廷交稅的,日後落了戶籍,就是正經唐人了。
而能做到這一點的,自然都是各邦精英,讓他們都成為大唐的一磚一瓦,也算是人才引進了,絕對可以促進大唐繁榮。
當然,得提高成為唐人的門檻,人數也要嚴格控制,地位也要有所限制,不能讓安祿山的舊事重演。
想通這一點,無空和衛小庄覺得,有朝一日,全真觀和無空釋門,真的有可能建到天邊。
無空和衛小庄出門后,李曄順手拿起一份公文,再自然不過的批閱起來,彷彿剛剛只是說了一通家常話。
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對內只是朝廷下轄的江湖宗門,對外卻是改變敵國人思想的兩教,在往後的發展過程中,逐漸成了國家特務機構。
這個強大無比的特務機構,有教義有實力,既可以改變人的思想,又能摧毀人的肉體。
對待能化敵為我的百姓時,教義是散播天朝福音的利器,對待不能化敵為我的「落後派」時,實力就是送他們進入地獄的劊子手。
不斷完善自我的全真觀和無空釋門,真正成了唐軍開拓邊疆的有利先鋒。
他們是讓敵國統治者聞風喪膽的惡魔,卻也是讓敵國百姓爭相追捧的天師……使。
……
如王建所料,春暖花開之時,李曄調集了關中各鎮軍隊,並及新編的神策軍,開始向漢中進發,準備徹底解決蜀中這個卧榻之側的酣睡之輩。
新編的神策軍,是抽調各藩鎮軍精銳組成,一方面確保了它本身的強大戰力,另一方面,也削弱了藩鎮的軍事實力,是一舉兩得之事。
藩鎮軍隊,開始的時候,大多由流民構成,後來形成了藩鎮內的穩固利益團體,一切只為了藩鎮和自身生存、利益。
每逢朝廷有詔,藩鎮軍隊出戰不肯拚命,遇到危險就退散,有好處就向前,沒賞賜就怠工,對朝廷命令陰奉陽違,甚至是直接無視,造成了所謂「驕兵悍將」的局面。
對朝廷而言,藩鎮軍已經跟雇傭軍很類似。
他們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和生存法則,對朝廷全無效忠之心。
現在有李曄在,藩鎮不敢作亂,朝廷派下的文官武將與修士,逐步掌握了藩鎮權力,控制了局面。
在推行新政,讓百姓耕者有其田、安居樂業,解決了流民問題后,藩鎮存在的根基被削弱,再通過逐步蠶食藩鎮軍的實力,達到最終讓藩鎮不復存在的狀態,就是李曄解決藩鎮毒瘤的辦法。
冬日,李曄跟岐王出戰河西的時候,李振、崔克禮等人,已經完成了對神策軍的初步選編。人數雖然暫時不多,但也有了三十萬,且以平盧軍為骨幹。
新的神策軍被李曄命名為長安禁軍,暫時下轄三個番號:龍驤軍、虎衛軍、狼牙軍。每軍十萬戰兵,設一名主將,號為統兵大將軍,下轄一名副將。
為免許可權過重,禁軍不設主帥,只設各軍統兵大將軍,統一歸樞密院管轄。龍驤、虎衛、狼牙三軍,分別以趙破虜、趙炳坤、上官傾城為大將軍,趙念慈、楊行密、孫儒等都在副將之列。
三十萬百戰精銳,就是李曄強幹弱枝政策的第一階段成果。
三十萬長安禁軍,並及二十萬關中各鎮軍隊,浩浩蕩蕩進入漢中后,暫時停止前進,得到十來天的休整時間。
接下來,大軍就要向劍門進發,道路崎嶇狹窄、難以行走不說,惡戰一觸即發,讓將士們養精蓄銳,做好激戰準備。
李曄帶著大少司命,並及李茂貞、宋嬌兩人,在大軍休整之際,飛臨大小劍山上空,俯瞰劍門雄關。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大軍入蜀,得走狹窄危險的山中棧道不說,還必須攻克鎖山的劍門關。這是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還配有專門的護關法陣,真人境拿它也沒轍,古來割據蜀中的勢力,都是依仗這個天塹雄關。」
岐王打開摺扇,在胸前輕輕搖晃,風姿卓約而優雅,「王建雖然因為兩場大戰,損兵折將甚多,但若是死守劍門關,大軍要進入蜀中,仍是極為不易。」
李曄見她話說得嚴肅凝重,卻一副胸有成竹之態,笑笑道:「岐王莫非已經有了破關良策?」
「破關良策我是沒有的。」岐王啪的一下收了摺扇,輕輕敲打著掌心,頓了片刻,「但平蜀之計,我卻有一個。」
「還望岐王不吝賜教。」李曄裝模作樣的拱拱手,很配合的說道。
岐王眼角露出笑意,表示對李曄的配合很欣賞,「說來也簡單。我走一趟成都,去勸降王建那廝。」
李曄沒想到對方的平蜀之計,就是單人獨騎去勸降王建!饒是已經習慣了岐王越來越重的魯莽霸氣,此刻也深感意外。但看岐王的樣子,的確不像是說笑。
李曄正經道:「若能勸降王建,自然善莫大焉,我和陛下也不吝保他一生富貴。強攻劍門關,將士的確會損失慘重,給大唐增添無數孤兒寡母,然而此計也得切實可行才是。」
他不認為李茂貞能說服王建投降。
李茂貞拍拍李曄的肩膀,一副知心大姐大的模樣,嘆息都被她嘆出了語重心長的味道。
她認真道:「我跟王建相識於神策軍,當初也算相交莫逆,後來一起留在鳳翔軍,參與平定黃巢之亂,也有浴血同袍之誼。當年事了之後,你,我,朱溫,王建,在安王府歡飲達旦,也有兄弟之情。
「雖說在那之後,大家各奔前程,在天下大爭的洪流面前,成了廝殺對手,但也沒有多少私怨。我們不曾殺他妻兒,他也不曾斬我父母。眼下,王建困局蜀中,要兵無兵,要糧無糧,負隅頑抗無非是平添傷亡,改變不了大勢。
「皇朝要中興,盛世要再臨,終歸是要向外用兵,跟異族一較長短,國內能少流些血,怎麼都是好的。我此番過去,說到底,也是在他絕境時拉他一把。這廝也不是愚蠢之輩,應該看得清局勢,為建立盛唐效力,怎麼都不負他一身本事。」
李茂貞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有家國大義,也有私交情誼。體現不僅是岐王胸中錦繡,也是李茂貞的三觀品性,讓李曄都不知道該則怎麼反駁。
然而不管怎麼說,這還是太危險了些。
萬一王建這廝,跟索勛之流差不多,抱了為自身富貴功名,不惜拼到最後的狹隘心思——實話說,上位者大多是這種心思,那李茂貞去了無異於羊入虎口。
不等李曄開口,李茂貞就道:「有我這個參考在,想來他也不會不相信你的人品。好了,別婆婆媽媽的了,只要王建同意放我過劍門關,這一趟我怎麼都要走,也只有我能走!」
見李曄還在沉思,李茂貞忽然笑了笑。
這一笑,如白雲一樣清新,如流水一樣透明。
她道:「李曄,你要明白,大唐不止你一個豪傑,大唐要想再現盛世,也不能只有你一個英雄。我李茂貞忝為岐王,難道就不能赴一場鴻門宴?況且,王建可不是霸王,你擔心個什麼勁?」
最終,李曄同意了李茂貞的計劃。
她也是個王,自當有王的意氣!
李曄尊重這種意氣。
也尊重她。
王建同意了岐王入關。
岐王入關后,宋嬌問李曄,要不要調集所有真人境,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合力猛攻劍門關法陣。以他們的力量,若是全力出擊,未必沒有破陣的可能。
至少,可以嘗試一番。
李曄否決了宋嬌的提議。
大小劍山上的天空,就只有他們四人,在浮雲之下,山川之上,靜候岐王歸來。
李曄知道,這一刻,他等的,不只是岐王和蜀王這兩個人,還有盛唐皇朝那偉岸光輝的身影。
這一等,從日上三竿,到日至中天,又到西頭偏西,最終到夕陽掛山。
日落不歸,是為事敗未成。
這是岐王離開時,頭也不回對李曄留下的話。
而現在,夕陽落山了。
李曄睜開眼。
在太陽只剩最後一絲餘暉時,他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等待是值得的,信任也是值得的。
有人踩著那一絲餘暉而來。
是岐王和蜀王。
「收陣,開關!」王建對劍門關大喝一聲。
這一道命令,只有四個字,簡潔無比。
那是王建對蜀中下的最後一道王令。
這一道命令后,蜀中不再屬於他。
「見過安王殿下。」王建來到李曄面前,躬身見禮。
一旁的岐王柳眉一挑,向李曄拋了個媚眼兒。
李曄心緒激蕩。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媚眼兒!
風華絕代,嫵媚動人,都不足以形容其分毫。
大概,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一個英雄的皇朝,拋給他的媚眼。
「蜀王無需客氣。」李曄扶起了王建。
這一禮畢,宣告了蜀中之地,重歸大唐朝廷。
隨著這一禮畢,大唐境內,再無諸侯。
至此,李曄基本完成了對大唐的海內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