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決勝
殘陽如血,卻給陽關內外鋪了一層金輝。
關牆上下本已是血色一片,幾乎看不到夯土黃沙,且不說血泊中流動的屍體,僅是掛在女牆上的斷肢殘骸,碎裂各處的臟腑腸子,就倍顯觸目驚心。有了這層金輝渲染,竟然顯現出幾分聖潔的意味。
只可惜夕陽轉眼就落了山,當關牆內外出現無數火光時,爆裂的靈氣光團、閃爍的劍氣刀光、流溢的色彩斑斕的靈氣,以及無數在或明或暗光芒中奔走、拼殺的戰士,人影幢幢,形如鬼魅,就將殘破雄偉的關城襯托成了鬼城。
李曄知道戰鬥不會持續太久了。
僧兵團已經死傷過半,屍體幾乎可以在關城外的空地上,再累積出一座雄關來。駐守陽關的一萬兩千餘將士,更是折損了七八成,要不是午後時分歸義軍精騎及時趕到支援,陽關早已易手。
每逢戰鬥間隙,歸義軍將士就會清理城頭大片屍體,集中到城內,因為是冬日,不用擔心短時間內腐爛生出瘟疫,這才沒有一把火點了,想著戰後再挖坑埋掉。
佛子指戰水平在飛速提升,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僧兵團不再一窩蜂的傾巢而出,而是開始進行有秩序的輪換,以此保證對陽關的持續打擊,不讓歸義軍有喘息和補充守城器械,例如擂石滾木、箭鏃弩矢的機會。
因為一波攻城人數的下降,僧兵團的隊形變得分散,不再如先前那般密集,彼此之間有了不小空檔,如此一來,一根法器床弩弩矢的殺敵數,也在減少。
這當然難不倒歸義軍,論指戰水平,歸義軍中隨便擰出一個指揮使,都不比佛子差。如果說佛子排兵布陣的手法,是指戰水平,那麼歸義軍高級將領展現出來的,就是戰爭藝術。
在持續的戰鬥中,指戰水平的差別,對戰鬥局勢發展有至關重要的影響。陽關沒有被強大的僧兵團攻破,歸義軍將領們卓越的戰爭藝術居功甚偉。
夜晚不適合大軍作戰,無論是攻城還是野戰。但這並不適用於修士,僧兵團的進攻依然一波接一波,激烈殘酷程度絲毫不讓於白天。
有火光和靈氣光亮照明,歸義軍將士倒也沒覺得有多少不適應。
這時候,歸義軍強大的底蘊展露無遺,雖然張淮深去調集重兵,不在城關了,但幾名高級將領仍舊適情改變了陣法,利用靈氣光芒微弱的昏暗處,調兵遣將,藏匿伏兵,或者合圍敵人,或者分割對方隊列。
法器床弩損毀了一架又一架,心疼得彭祖山只嚎,抱著床弩散件去藏起來的時候,雙目通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死了妻子。
一整日的激戰,法器床弩陣的殺敵數,已經達到了駭人聽聞的數字,別說現在還剩下半數,就算一架都沒了,李曄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陽關城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不僅是歸義軍將士,還有這些無敵於當世的法器床弩。
午後趕到陽關的騎兵,由一名都指揮使統領,是一支完整的五千人隊,都是輕騎。這本是戰場奔襲,趁敵不備,給予對方出其不意打擊的尖刀力量。
但是現在,騎兵都下了馬,一手持圓盾一手持橫刀,配合制式短弩,奔上城頭跟僧兵團步戰,死傷一片接一片,這讓騎兵中的幾名將領,心痛的不停倒吸涼氣。
讓騎兵下馬步戰,是對騎兵最大的侮辱與浪費。然而陽關形勢如此,幾名騎兵將領雖然五官直抽抽,卻沒有一句怨言,只是拼殺的時候更加暴戾兇猛。
似乎,只要自己多流血多殺幾名禿驢,自己的部下就能少死幾個,騎兵都就能多保存些元氣。主將用命,士卒自然奮不顧死,這些下了馬的騎兵,哪怕是上城步戰,爆發出的戰力竟然也比普通步兵強,看著讓人咋舌。
漢唐出猛將、良將、名將,也出無雙甲士,其數量之多,巔峰戰力保持之久,是往後的皇朝無法望其項背的。這些將領,帶著這樣的甲士奮勇血戰,前赴後繼,死不旋踵,其豪烈慷慨之狀,看得李曄都熱血直衝腦門。
雙方真人境實力的修士,開始不停接觸,互相試探——主要是佛子在試探李曄,想要弄清他們的靈氣恢復情況。或許,也有持續消耗他們靈氣,讓他們無法順利恢復的意思。
李曄並沒有維持自己高深莫測形象的意思,只要釋門金剛境修士表現得太過強勢,給己方真人境——張淮深帶來的人手,造成了危及性命的壓力,他就會悍然出手。
他每次出手,盧具劍揮動的次數也不多,就一下而已。
一劍之下,必然有金剛境重傷,或者是直接隕落,從而救下己方真人境。
雖然只有一劍,但其他金剛境僧人,都會立馬退開。
不退開不行,誰也不知道李曄能斬幾劍,下一劍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左右這樣的進攻是試探,佛子也沒讓他們拚死相搏。
李曄斬出一劍后,就收回長劍,繼續站在城樓頂部,俯瞰整個戰場,漠然面對釋門金剛境修士退去,不戀戰,不追擊,風輕雲淡。
他沒有讓大少司命出手,雖然她倆狀態不錯,實力也強大,面對普通金剛境足矣。但這是戰場必要的實力保存,毋庸多言。
歸義軍治州所在之地,就是沙州敦煌,距離陽關並不太遠。先前張淮深之所以只能調遣精騎來馳援,最大原因,就是提防瓜州的索勛和張淮鼎生變。
現在,既然索勛、張淮鼎已經被綁到了陽關,他們麾下的核心力量已經被解決,張淮深就再無顧忌,可以放開手腳,調集原本提防索勛的沙州大軍,火速趕到陽關助戰。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到五更天的時候,法器床弩全部崩解,守關的歸義軍將士,包括後來馳援過來的五千精騎,還能戰鬥的加起來也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死傷超過了八成。
換作常規戰爭,陽關早就失守了。
可眼下不是常規戰爭,歸義軍也不是尋常軍隊。
所以他們還能堅持,還能再戰。
僧兵團戰損同樣巨大,現在就剩了一萬多人。
佛子有一千個理由暴跳如雷,但他並沒有這樣做,明王戰死之後,他就表現得愈發沉穩。看著眼前血染衣袍的僧兵們,佛子沉默良久,才神色悲憫又虔誠的開口。
他道:「天就要亮了。陽關守卒已經不多,那恐怖的法器床弩也不再發聲,想必是已經損毀。我們損失了這麼多同門,如果不能攻下陽關,死後也無法得到解脫。接下來這一戰,所有人全部出動,發起絕死進攻,不死不休。」
說到這,見眾人神色鐵血,佛子忽然笑了笑,自信滿滿道:「我已經接到消息,東邊跟唐朝修士激戰的大軍,取得了巨大進展,已經攻上琵琶山。你們都知道,彼處的唐朝修士大軍,是李曄的根底所在。
「如果那邊出了問題,李曄就只有撤逃的可能。只要我們拿下陽關,配合彼處的同門,就能輕而易舉席捲沙州和瓜州,完成我們的既定目標。屆時,因為李曄的修士大軍已經覆滅,我們要連接河西,甚至是大舉東出,也會不費吹灰之力。
「眼下的陽關,的確是一個巨大劫難,我們很多修士都沒能渡過,但這不要緊,劫難之所以是劫難,就是一定會死人的。只要我們攻下陽關,渡過這個劫難,前方就是坦途,一片光明,我們所有修士,都會得到大自在。」
聽到東面戰場進展順利,而且有了大突破,勝利就在眼前,僧兵團頓時氣勢勃發,鬥志憑空上了一個台階。
一方面,是起了跟對方爭雄的心思,畢竟同樣是五萬修士大軍,誰也不想輸給誰;另一方面,既然同門已經有了莫大進展,那麼很快就能支援他們,只要能夠咬牙堅持,渡過眼下難關,未來的路確就是一片通坦。
戰鬥很快又開始了。
一萬多名釋門修士,在沒有法器床弩的威脅下,一起向陽關發動了決勝進攻。
面前就是屍山血海,黃沙早就不是黃沙,而是紅褐色的黏土,地面上有無數同伴的屍體,大多肢體不全。
尤其是關牆前,鋪陳開一層寬闊的屍體地毯,城牆下的屍體更是堆積如山,就算是修為最低的修士,把這些屍體當作階梯,也可以直接躍上城頭。
佛子和眾多金剛境修士,也加入了最後這一波攻城作戰,到了此時,再也沒有試探,再也沒有保留,所有人一起上陣,所有力量都用到極致,為的就是拼出一個勝負。
在佛子看來,陽關守卒就剩了三千多,他們有一萬多修士,歸義軍沒了法器床弩陣,李曄等人狀態不佳,他們金剛境數量也佔大優,勝利絕對是唾手可得,不會有半分意外。
潮水碰上了堤壩,海浪卷上了礁石,蹦飛的不是白色的浪花,而是猩紅的血霧,雙方戰士鏖戰一處,靈氣光芒如同早到的陽光,照亮了在血火中殘破的關隘。
……
李峴、南宮第一、楚南懷、蘇娥眉、衛小庄等人,無不出陣迎戰,跟對方的金剛境在半空捉對廝殺。
如果說練氣修士的靈氣光芒,只是一道道霓虹,那麼他們發動術法攻擊的陣仗,就跟朝霞日光沒有太大差別。
陽關亮如白晝。
李曄坐在城樓前的石階上,雙手杵著盧具劍,依然沒有著急出手。
大少司命站在他身後兩側,如同兩株標緻的花朵,只不過一個是純白的梔子花,一個是嫣紅的杜鵑。
城牆上下血肉橫飛,戰士們的吶喊聲驚心動魄,靈氣撕碎身體的噗嗤聲動魄驚心,關前半空不時有星海乍現,有乍現雲層。
一切都是狂暴的,襯托得陽關搖搖欲墜,只有李曄是沉靜的,就像是置身事外的海畔鐘樓、河岸垂柳。
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幾近一日一夜的時間,僧兵團中的練氣修士死傷三萬餘,金剛境修士折損過半,能夠堅持到現在的大修士,都是有幾把刷子的非同尋常之輩。
境界高是肯定的,戰力強也毋庸置疑,機靈敏捷更是題中應有之意。
李峴、南宮第一等人,雖然實力不俗,但畢竟靈氣不滿,跟至少半數狀態完好的金剛境大修士交手,場面上哪怕不落下風,但要取勝也不容易。
這就更不必說,佛子和他身旁的幾名大修士精銳,在一側虎視眈眈盯著李曄,一直還沒有出手了。
李曄知道佛子在觀察自己。
對方的目光上上下下來來回回,不知把他從頭到尾從內到外,看了多少遍,還猶不滿意,一直沒有動手。
李曄不著急。
該來的總會來,該發生的總會發生,要麼就是你弄死我,要麼就是把你踩在腳下。世間事再是恐怖可怕,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死之後,縱然洪水滔天,蒼生罹難,那又如何?至少,我已經為他們拼盡全力,連性命都付出了,沒什麼好愧疚的。
抱定了這樣的心念,李曄就很穩。
終於,當天際露出一線魚肚白的時候,佛子忍不住了,率領身旁的數名釋門絕對高手,徑直向李曄奔殺過來。
李曄睜開眼眸。
既然你想戰,那戰就是了,頭掉碗大個疤,身死也只不過需要七尺土坑容納,有什麼好畏懼的?
李曄一衝而起,手中盧具劍再度燃燒起熊熊青焰,高亢悠遠的龍吟聲從劍身響起,直上雲霄。
大司命手中白練剛剛出手,就到了一名金剛境眉前,舒展而開的白練比巨蟒出洞快多了,蒼龍出海也沒她這麼迅捷。
少司命浮空而起,周身都被碧色透明的光罩保護起來,隨著雙手不停掐訣,一道道葉鏈就從城頭飛起,閃電般卷向兩名金剛境大修士。
大少司命雖是兩人,但默契之高跟一個人的左右手也沒區別,大司命白練猛擊之人,也正是少司命葉鏈重點纏繞的對象;對方身旁的僧人,則被少司命以氣勢兇猛,但實際上威力小很多的葉鏈拖延。
兩人配合起來,發揮的實力遠遠大過一加一等於二。
李曄就不同了,衝出去就跟佛子展開近身搏殺。
如果說大少司命是遠程法師,李曄就是個近戰刺客,衝鋒陷陣是他,浴血拚殺是他,大少司命這兩個丫頭名為護衛,可戰鬥起來怎麼看,都像李曄才是護衛。
佛子戰力不如李曄,甚至差距還很明顯,但他身旁的大修士,都是絕頂高手,在釋門金剛境,已然多於陽關真人境的情況下,他有讓自己處於重重保護中,跟李曄糾纏的資格。
李曄重傷了一個金剛境后,就熄了迅速斬殺其他人的想法,不是他託大,委實是需要消耗的靈氣太多。
隨著戰鬥進行,李曄戰果明顯,保護佛子的幾名金剛境,幾乎人人帶傷,而大少司命聯手,也有不俗戰果,她倆手下已經折了三名高手。
但佛子非但沒感到害怕,反而還放聲大笑:「李曄!你敗定了!」
李曄一劍兜頭,被對方避過,反手一撩,斬斷一名想要近身的大修士手臂。
他當然知道佛子在說什麼。
南宮第一墜落在城頭,楚南懷撞穿了城樓,砸在城中,李峴也被轟得吐血,被迫後退……不是他們不經事,事實上,他們已經斬殺了對手,但對方真人境的數量畢竟多於他們,實力也完整,殺了一個,卻被另外的人趁機下手重創。
釋門的精髓金剛境,也不是歸義軍真人境能夠抗衡的,後者其實是損失最為慘重的那群人。
現在還在半空戰鬥的,就只有蘇娥眉跟衛小庄,而他們兩人也被六七人圍攻,看來撐不了多久。大少司命在有了最初的斬獲后,也被擊殺了幾個歸義軍真人境的金剛境給纏住,雖然沒有顯露敗象,但也無法支援誰。
而李曄自己,獨對佛子跟幾名金剛境中的真正強者,靈氣耗損也極大,現在氣海又快見底。
面對佛子的囂張喊話,李曄只是莫名的笑了笑,「高興太早的人,一般都沒有好下場。」
這時,天已大亮,晨曦普照四野。
佛子正要反駁,忽然眼角一抽,眼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驚恐之色。
戰場突生異變。
一支鐵甲精騎,從陽關后賓士而來,很快就衝出關門,殺入了僧兵團的攻城陣型中。這些精騎,個個人高馬大,身著細鱗鎧,手持丈八馬槊,兜帽罩面,腰配橫刀,鞍懸短弩,馬裹鐵甲,竟然有一萬八千之眾!
歸義軍,黑犀精騎。
歸義軍中最強悍的一支戰力。
張淮深正是靠著他們,在邊關一次次告急之際,擊退了回鶻數十萬大軍的進攻!
那是張議潮、張淮深最為倚重的力量。
輕易不出,出則一往無前,不勝不歸。
攻打城關已經疲憊不堪的僧兵團,被黑犀精騎沖入陣中,就像是被梳子梳理過的頭髮,被一隊隊耕牛犁過的田地,被分割成田壟阡陌,再無完整隊列。
與此同時,張淮深身後跟著四名真人境高手,加入了戰團,直奔李曄而來,與他一同殺向佛子!
在陽關后,無數練氣修士,帶著滾滾黃沙濤浪,席捲向陽關。
那是敦煌、壽昌的大族練氣修士,江湖練氣修士,一切唐人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