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力量的源泉
小姑娘咬著下唇，猶豫了一下，還是堅定的搖搖頭。
南宮第一眼中的失望之色很明顯，更濃的，是惱羞成怒。
因此，南宮第一一連七天都沒再來。
等他第八天再來的時候，是大雪天，進了門，看到小姑娘抱著薄薄的被子，縮在四面漏風的草堆里發抖，凍得嘴唇發紫，已經奄奄一息。
南宮第一頓了片刻，卻沒有走進去救人的意思，轉身就離開了窩棚。
這是一個不需要他可憐，不接受他善意的小姑娘。
南宮第一從不強迫人做任何事，就算是現在失敗到極點，也不會強迫別人看得起自己。如果一個人的善意，都沒有人願意接受，可想而知他是有多讓人瞧不起。
沒有平等交易了，南宮第一覺得自己不必再來。
風雪滿地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南宮第一覺得很自在。
但他握劍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鬆，反而比以往更緊。
不知何時，他停了下來，抬頭看向蒼茫雪天。
離開陽關的時候，他跟李峴說，他想信奉一位神靈，把自己的心交給天。天大地大，已經沒有可以安放他心靈的地方。是天不讓他成就仙人境，是天讓他做一個失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接受命運，做一個失敗的人。
那一刻，他看到了李峴眼中的失望，以及惋惜和憐憫。
李峴不懂自己。南宮第一知道。沒有人會懂自己的痛苦。而現在，一個肚子都吃不飽的小丫頭，竟然也瞧不起自己。不能成就仙人境，自己就要被所有人瞧不起了？他們懂什麼！他們憑什麼瞧不起自己？！
南宮第一回到了窩棚。
他帶走了小姑娘。
再次離開窩棚，南宮第一又站在了雪地中。
他看到有人站在不遠處。
那人在雪中看著他，徐徐道：「我一直在想，終究是什麼，讓南宮第一都覺得看不到希望。不能成就仙人境，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不能成為英雄豪傑，站在絕峰之巔，你的人生就沒什麼值得正視的了？我認為，那應該還有。」
抱著小姑娘的南宮第一冷笑道：「還有什麼？」
那人道：「你手中的，就是。」
南宮第一笑得更加嘲諷，「一個不知所謂的小丫頭而已。我只想治好她，得到一個答案。」
那人道：「如果，這個答案是，她不想讓你看不起她，她想靠自己活得堂堂正正，這樣日後才能有向你表達愛慕之意的勇氣，你會如何？」
南宮第一怔了怔，旋即又嗤笑道：「你憑什麼知道？」
那人道：「我只想知道，如果答案如此，南宮第一，是不是能夠回來。」
南宮第一咬緊牙關，一字字道：「回來又如何？我依然不能成就仙人境！」
那人搖搖頭：「南宮第一，你想成就仙人境，無非是要縱橫四海，用你手中的劍，斬下敵酋頭，為大唐再造讓四夷臣服的輝煌，也讓你南宮第一的名字，為天下唐人稱頌，流芳百世。我要告訴你的是，哪怕不成就仙人境，你也能達成目的。」
南宮第一牙齒都要咬碎，狠狠瞪著對方：「大丈夫，就該仗劍為國，殺盡仇敵，青史留名！我南宮第一是修士，不成就仙人境，如何做到這一點？」
那人正色道：「你有千千萬萬唐人同袍，如果你能跟他們並肩作戰，自然能夠做到。你在陽關沒做到，是因為時機沒到，也是因為現在的唐人，還沒有完全團結起來。而眼下，我能幫你提供這一點。」
南宮第一不再憤恨，眼中帶上狐疑之色：「你能做到？你憑什麼能做到？你以為你是神？」
那人笑了，「因為愛啊。」
南宮第一破口大罵：「閉嘴！你這混賬，竟然千里迢迢跑來這裡消遣我！」
那人哈哈大笑。
笑罷，他莊重道：「收復河西的時候，我以為河西唐人之所以合力，是因為滿腔熱血、精忠報國。但我後來發現，我錯了。唐人血戰，的確是為了精忠報國，但這不是根本。如果只是為了報國，那守衛國門、抵抗外敵的時候，才會戰力卓絕，而安西四鎮的將士，遠征萬里，開疆擴土，戰無不勝，那已經不是單純的報國，而是立功。」
南宮第一冷哼道：「立功，不就是為了報國？」
那人搖搖頭：「立功，是為了封妻蔭子，是為了讓家人活得更好，是為了給子孫掙一份家業。所以，我說，大唐邊軍，遠征萬里還能戰無不勝，拋卻物質層面的東西不說，靠的，其實就是這份執念。這份執念，就是愛，對家人的愛。」
南宮第一撇撇嘴：「肉麻。」
那人再度放聲大笑。
然後他道：「人的歸宿，其實就是這個。漢人，是生活在宗族體制下的，所以對家庭的責任，是每個漢家兒郎最大的奮鬥源動力。每個漢家好兒郎，都想光宗耀祖，都想為子孫拼一個前程，都想讓家人活得更加有尊嚴、有地位。這一點，你不能不承認。」
「就算你說的對。」南宮第一不再反駁，「可這跟我揚名立萬有什麼關係？」
那人道：「關係很大。歸義軍能堅持下來，能一直堅持下去，靠的就是這個。他們的家人就在這裡，如果他們戰敗，父母妻兒就會被異族屠殺、蹂躪，所以他們不得不血戰到底，所以他們的戰鬥力驚人。
「清楚了這一點，就會明白，無論眼下釋門僧人如何強勢，沙、瓜都守得住。而你，南宮第一，你將跟這樣的唐人一起，征戰四方，用戰無不勝的功績，贏得天下唐人的敬仰，就像那些名將一樣。」
南宮第一認真想了想，「可歸義軍畢竟丟了很多地盤，河西等地，也被異族攻佔，如果唐人果真會因為你說的……對家人的責任和擔當，而戰無不勝，這些你怎麼解釋？」
那人嘆息一聲：「那是因為，沒有人給他們團結起來的機會，沒有人帶領他們向敵人衝殺。你要知道，安史之亂時，安西四鎮的將士，哪怕孤懸塞外，也依然堅持戰鬥了幾十年，直至滿城白髮兵全部戰死。所以這一回，我來了，我將帶頭衝鋒。」
南宮第一道：「你還要我跟你一起衝鋒？」
那人豎起大拇指，「你跟我，一起帶頭衝鋒。等我們征服萬里疆土，你就算不是仙人境，同樣大志得展，抱負得伸，你將名揚天下，被異族畏服，被唐人稱頌！」
南宮第一感覺自己沉寂的血液，在這個大雪天，又有了要燃燒趨勢。
不過他還是冷靜的沉聲問：「為什麼是我？你父親就在陽關。」
那人道：「少了你南宮第一，我們會多死很多人，少了你南宮第一，我們遠征的步伐將遲緩很多年，少了你南宮第一，我們開拓的疆土將短小數千里……」
「住嘴！」南宮第一胸膛劇烈起伏，很憤怒，「你當我是三歲小孩？！」
那人呵呵笑道：「我的言語雖然浮誇了些，但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我若是連你南宮第一都號召不起來，還怎麼去號召沙、瓜等地所有唐人？」
南宮第一這回沉默了很久。
半響，他抬起頭，「我還是不相信.……那個字我說不出口，你簡直太肉麻了！」
那人聳聳肩，指了指南宮第一懷裡的小姑娘，「喚醒她，你將得到答案。」
南宮第一臉色發黑：「我不相信你的鬼話，這小丫頭片子，連我的善意都不接受，分明就是瞧不……算了，問不問都一樣，就算答案跟你說的一樣，我難道就會變得有多不一樣？」
「你在這磨蹭什麼，先問過再說。」
李曄來到南宮第一身前，先是給小姑娘餵了一顆丹藥，又伸手探住小姑娘的手腕，送入一縷靈氣，幫她穩住經脈、消化丹藥。
南宮第一沒有阻止李曄做這些事。
他的臉正在逐漸變紅，眼神也開始閃躲，好像在擔心忐忑，又好像在試圖逃避什麼。
小姑娘睜開眼，看清面前的南宮第一，毫無預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聲音堪稱撕心裂肺。兩隻被小手死死抓住南宮第一胸前的衣袍，都快把衣服抓破了，也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不等南宮第一開口，小姑娘就抽腸噎氣的說：「我等了你七天，你怎麼……一直都不來？我餓得肚子疼，睡不著覺，餓得都快暈過去了，你還是.……沒來。羊肉都給你留著，酒也給你打好了，我不敢吃也不敢喝，生怕你來了沒得吃，就再也不來了，可你真的.……不來了，嗚哇哇.……」
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刻卻彷彿胸有千萬言，明明哭得一抽一抽的，整個人都要接不上氣了，偏偏就是不停止說話，看著讓人分外揪心。
南宮第一起初是尷尬，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差些把小姑娘丟掉。到了後來，眼眶就紅了，滿臉自責和悔恨，一副恨不得給自己捅刀子的模樣。
李曄搖搖頭，拍拍南宮第一的肩膀：「看來，有些話，不必問了。」
南宮第一點點頭。
李曄忽然奇怪的看著他道：「南宮第一，這小姑娘會喜歡你，我很能理解，你畢竟救過她的命，又修為高強，英俊瀟洒，一表人才。這小姑娘其實也是個懂事的，知道你不喜歡說話，就自己也很少說話，很時候很想開口，卻怕你厭煩，就辛苦的憋著。等你走了，她就會蹲在那裡，自己說給自己聽，還扮演你的角色給出回答，有時候自己把自己逗得臉紅耳赤……
「哦，我想說的是，她喜歡上你很正常，但我看你如此傷心的樣子，怎麼覺得，你好像也喜歡上這小丫頭片子了？這小姑娘雖然善良、倔強、細心，但長得並不好。啊，可能是我美人看得多了，我甚至都覺得，她長得有些難看，嗯，俗話說，就是丑……」
「李曄你這個混賬！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南宮第一紅著眼咆哮，噴了李曄一臉唾沫，「再敢說她丑，我跟你拚命！」
李曄很給兄弟面子，一下就沒了蹤影。
李曄走了，南宮第一卻怔了一下。
不對啊.……怎麼李曄這廝，好像什麼都知道？他連小丫頭自己跟自己說的話都清楚，好像當場聽到過一樣，這，沒道理啊……
等南宮第一一臉心疼外加小心翼翼，扶著小丫頭走進窩棚的時候，他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再回陽關戰鬥，就算是為了保護小丫頭不受傷害，他也不能讓異族攻破關隘！
等等，店裡明明沒有做好的飯食，他卻好像聞到了一陣香味.……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