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安王有令
長安宮城。
皇帝李儼正在西內苑龍船上,跟一群宦官宮女混在一起玩鬧。遊戲倒不是什麼新奇遊戲,就是投壺而已,眾人圍成一個大圈,十幾步開外的圓中心有個青釉花瓶,裡面插了幾隻零散羽箭,花瓶外面散落的羽箭則有十好幾支。
這時候正輪到一名身材豐腴的靚麗宮女,她接連丟了好幾支都沒能丟中,周圍立即響起一陣鬨笑。翹著二郎腿斜坐在胡床上的李儼剛飲了口酒,看到嘟起嘴的宮女分外可愛,立即哈哈大笑:「認罰認罰,五支沒中就得罰酒三杯,快來喝!」
宮女面上瞧著很是懊惱,實則眸底隱有得逞之色,一步三邁的來到胡床前跪下,抬頭楚楚可憐的望著李儼:「陛下能否讓妾身少喝一杯,要是一下子喝了三杯,妾身肯定會醉倒,那就不能伺候陛下了。」
李儼大樂,揮手命人將酒杯奉上:「不能一下子喝,可以慢慢喝,朕有的是時間,不著急。」
宮女慢慢喝了兩杯,捂著額頭作勢搖搖欲墜,腰身彎著彎著,嬌軀就靠在了李儼腿上。見李儼並沒有發怒,宮女鼓起勇氣嬌聲道:「陛下,妾身不甚酒力,請陛下治罪……」
「無妨無妨,來,到上面來坐著,朕恕你無罪。」李儼哈哈大笑,趁勢將起身的宮女摟起,雙手已經不安分起來。
周圍的宦官宮女們見了這副場景,都沒有任何意外之色,顯然是已經司空見慣。唯獨兩名自恃姿色不錯的宮女,此刻眼中充滿羨慕嫉妒,轉眼便笑鬧著繼續玩遊戲,好找到機會也坐到皇帝身邊去。
皇帝雖然是個不理事的皇帝,境遇可謂凄慘,然而這些宮女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皇帝手中玩物,哪怕這個皇帝已經沒有處理政事的資格。在這深宮裡,不能受到皇帝的寵愛,那就什麼都沒有,得到了皇帝青睞,至少在宮中這個圈子裡依然可以揚眉吐氣,並且錦衣玉食。
宮外的事,她們管不著,也沒資格管。
不時,一名年輕機靈的宦官來到李儼身邊,俯身輕聲道:「陛下,岐王請見。」
李儼立即意興闌珊,不安分的手也離開了溫暖柔軟之處,整個人的精神頭好似都沒了,「讓他過來吧。」
「是。」
周圍的宦官宮女們聽說岐王來了,都自覺的停止了嬉鬧遊戲,分作兩排退到一邊,低眉頷首,呼吸謹慎,畏懼之色無法掩蓋的寫在臉上。
李儼瞥見眾人如遇神明的姿態,心頭升起一股無名怒火,並在剎那間熊熊燃燒起來,眼神也變得憤恨、暴戾。然而只是轉瞬,他就像給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一樣,再無怨怒,只有深深的悲哀和無奈。
李茂貞已經走上龍船。
身著王袍的岐王身材修長、氣宇軒昂,負手而行,腳步不急不緩,平生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與之相比,李儼此刻即便是正襟危坐,卻沒什麼精氣神,賣相實在是上不了檯面。
「臣李茂貞,參見陛下!」李茂貞行禮如儀,動作一絲不苟,聲音不輕不重。
「愛卿平身。」李儼淡淡開口,言語間有一種故作的、沒有底氣的威嚴,沒等對方站起身,他便緊接著問道:「愛卿入宮,所為何事?」
站在鶯鶯燕燕和沒鬍子的宦官中間,李茂貞猶如星夜明月,光芒耀眼。
他看似規矩,實則眸底滿是對李儼的輕蔑——強者俯瞰弱小的輕蔑:「臣聽說陛下最近遊玩無度,常常通宵達旦,故此專門進宮進諫。希望陛下以龍體為重,注意休息,若能少些玩樂,多關心國家大事,那便是社稷之幸。」
李儼聽了這番猶如長輩耳提面命晚輩的話,頓時臉色陣紅陣青,感覺受到莫大羞辱。他如此羞憤,倒不是因為旁人聽了這話,只會指責李儼昏聵不端,而去稱頌岐王忠誠敢諫,而是因為受不了對方態度如此強硬的對他指手畫腳。
那是君王之大恥,也是權臣之大榮。
對臣子而言,能指摘皇帝,感覺自然是極爽的。
李儼陰沉著臉:「岐王還有別的事要奏嗎?」
李茂貞道:「臣要說的事就這件。」
李儼的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所謂他整日整夜玩樂,自然不是最近才有的,向來如此。李茂貞之所以今日跑來跟他說這些話,是因為前兩日他被身邊的宦官告知,宮裡用度緊張,沒什麼錢了,美酒美食美服的供應都出了問題。於是李儼派人告訴李茂貞,讓他撥錢。
李茂貞今日進宮,態度如此強硬,當然是不滿李儼要錢,並且告訴他,不會給他增加用度。
這讓李儼如何消受?
李儼盯著卓然而立、儀態萬千的李茂貞,費了不小勁才說服自己不要自慚形愧,他冷冷道:「李茂貞!你要記住,朕是君,你是臣,而這天下,不止你一個藩王!」
李儼忽然敢說如此硬氣的話,讓李茂貞頗為意外,不過他仍舊只是隨意笑了笑:「藩王再多又能如何?區區蠅營苟且之輩,李茂貞還不放在眼裡。」
李儼雙目通紅:「你難道不知,安王——已經再度現身了?!」
李茂貞怔了怔,眼帘沉了兩分,「陛下知道此事?」
看到李茂貞的神色,李儼大感暢快,傲然抬起下顎:「朕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
李茂貞控制了關中、長安、皇宮,里裡外外都是他的人,對李儼的看管尤其縝密。在這種情況下,不應該被李儼知道的消息,還能從宮外傳進來,顯示的是李茂貞的無能和皇帝的底蘊深厚。
李茂貞很快收斂神色,恢復了從容,他輕笑一聲:「安王或許沒有去仙域,然而他會來長安嗎?就算他來了,陛下難道認為他不會先見李茂貞?」
李儼的得意頓時僵硬在臉上。
「陛下好生休息,臣告退。」李茂貞行禮,後退,到了船邊才轉身離開。
望著對方的背影,李儼牙關緊咬,羞怒難當。
不過很快,他就冷哼一聲,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自言自語:「只要曄哥兒還在凡間,你們這幫逆臣賊子早晚會死得乾乾淨淨,看你們還能猖狂幾時!」
……
午後,照例是李茂貞會見重要官將、幕僚的時候。
假山湖泊竹林旁的軒室內,李茂貞坐在主位,趙炳坤居於下首,屋中就只有他們兩人。
說完了正事後,趙炳坤遲疑片刻,問道:「殿下今日去宮城了?」
李茂貞看了他一眼,「不僅去了宮城,還聽說陛下知道了安王現身的消息。」
趙炳坤臉上有了智珠在握的笑容:「陛下應該會很高興。」
「豈止是高興,還很囂張。」李茂貞笑了一聲。
趙炳坤道:「陛下自以為能得到消息,是他的人瞞過了我們的監控,殊不知這消息就是殿下有意透露給他的。」
李茂貞淡淡道:「安王再度現世,最重要的事是跟我聯手,自然要順路經過長安。到了長安,以他跟李儼的關係,自然要進宮拜見。以安王的勢力,事先讓李儼得到消息很合理。」
趙炳坤點點頭,眼神銳利,「看來那個『李從璟』情況不錯,讓殿下已經下定決心,用他來假冒安王了。」
李茂貞眸底掠過一抹異色,稍作沉默,「的確不錯,訓練了這麼久,已經近乎能以假亂真。等到他背熟了該背的東西,就該讓他出場了……高駢和王建的兵馬就要進入中原,他們可不會留給我們太多時間。」
趙炳坤摩拳擦掌,「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逐鹿中原,大定天下!這一回,我們兵家一定可以笑到最後!」
……
沉雲山。
山頂那座規模小的可憐道觀還在,只不過道人卻不再是之前那幾個道人。
星夜下,有兩人站在屋宇飛檐上,衣袂在彎月前紛舞不休。
其中一人負手看著道觀大殿前的那座石碑,感慨萬千:「數年前,安王就是在這裡悟透了袁天師留下的道文,藉助文中道機修復了自身靈根,一舉成就練氣。」
說話的人,正是楚南懷。
默對星空的蘇娥眉收回放在遠處的目光,將其投到那塊石碑上,卻半響沒有言語。
楚南懷雙手籠袖,意味複雜道:「崑崙之變,安王升仙,你我二人帶著崔克禮走得夠快,這才沒有被李茂貞、高駢等人圍殺在崑崙。如今崔克禮已經回了中原,臨走的時候終於不再失魂落魄,還發奮想要守住安王基業,繼承安王未竟之志,匡扶社稷掃平亂賊中興大唐.……你死活要來這沉雲山看看,現在已經過去許多時日,咱們師徒也不能老是在這呆著,還是回簸箕山吧。」
半響,蘇娥眉低聲道:「師父回去吧,我就留在這裡。」
楚南懷皺眉道:「你留在這裡能做什麼?這裡太荒涼了,周圍都少有人煙,比我們簸箕山可差遠了!」
蘇娥眉低著頭,咬著紅唇,肩膀緊繃,「青州.……我不回去了,我有什麼臉面回去?安王……我們沒能保護好安王……」
她的雙眼霎時紅透,肩膀哪怕苦苦壓抑著,也禁不住開始顫抖。
楚南懷嘆息道:「你這是何苦?當日之變太過倉促,我等根本沒時間應對……你真要一個人守在這裡?」
蘇娥眉的目光重新投向遠方,恢復了片刻,喃喃道:「這裡是他發跡的地方,如果還有奇迹,那一定會是在這裡。」
「奇迹?」楚南懷苦笑連連,「哪有什麼奇迹.……」
蘇娥眉不言不語。
「誰說沒有奇迹?我這裡就有一個,你們要不要聽?」忽然,一個成熟嫵媚的聲音響起。
楚南懷和蘇娥眉同時循聲轉頭,就看到宋嬌已經從樹梢上飛掠而來,大氅如羽翼。
「你倆還真是能跑,竟然躲在這裡閑雲野鶴,害得我找了好久。」到了屋頂上,宋嬌先是調侃了一句,而後飽含深意的看向蘇娥眉,「那臭小子要是知道你如此深情,估摸著也許會把你收入房中,這樣一來你可就成了王妃了。」
「宋姨.……何出此言?」蘇娥眉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已經預感到什麼,但又害怕不是真的,稍稍一觸碰就會如水泡破滅。
楚南懷也是一臉訝異。
宋嬌沒廢話,陡然一聲低喝:「安王有令,爾等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