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沉不知命 北面見安王(上)
炎夏將盡,涼爽秋風拍打著北方的山野,碧色山林不知何時已然點綴上了些許黃葉,農夫在田埂休憩時望著碩果累累的莊稼,眼睛里滿意的笑容怎麼都掩蓋不住,心裡已經開始憧憬著糧滿倉稟的美好景象。
通往青州城的官道上煙塵濺起,一支二十多騎的隊伍正在埋頭趕路,隊伍前面的數名官員身著青、綠色文官袍服,腰間懸挂著銅魚帶,為首兩名官員則是身著緋色官袍、佩戴銀魚袋。
官道旁莊稼地里的農夫聽到動靜抬頭,看到這支隊伍后觀望了一會兒,臉上有傾羨敬畏之色。但他並不覺得奇怪,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稍有見識的農夫,已經能夠大概分辨出這些官員的品級,穿青綠色官袍的不會超過六品,若是主政一方撐死也就是一個大縣的縣令,著緋色官袍的則是四五品的大員,少說也是州里的高官。
這些時日經常看到這樣的隊伍,從官道上往青州城趕去,農夫們已經習以為常。最近平盧有大事發生,消息稍微靈通的百姓都能打探到一二,聽說安王要向中原用兵去打朱溫了,從各方調動了超過百萬兵馬,這可真是了不得。
這麼大的軍事行動,牽一髮而動全身,各州縣必然要緊密配合,調動物資民夫,往前線運送糧秣輜重。有傳言說,安王趁著給各州縣布置任務的機會,召集了部分州縣的要員到青州接見,要親自犒賞他們的辛勞。
大軍出征,士氣為先,不僅是三軍將士要奮勇殺敵,後方文官也要積極備戰,沒有士氣他們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保障物資供應?那可是需要加班加點甚至夜以繼日的。
要激勵士氣,無非就是賞罰二字。安王這個時候親自接見、犒賞州縣主官,雖然略顯倉促,但也不失為恰當之舉、必要之舉。
秋風颯爽,陽光卻仍舊熾熱,隊伍中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官員滿頭是汗,他聽到道旁農夫們的議論交談聲,轉頭看了對方一眼,目中反常的流露出濃濃的擔憂之色。
他名張文策,字坤行,時年三十二歲,是魏博節度使轄下衛州衛縣縣令。
衛州不是魏博治州,衛州刺史府也不在衛縣而在汲縣,但衛縣卻是正經的大縣,跟普通縣令官拜七品不同,張文策是正六品的官階,地位可謂顯赫。
衛縣之所以人丁稠密,是因為地方富庶,而衛縣富庶的原因只有一個:它位在運河之畔,永濟渠西端就在衛縣境內溝通黃河
然而成也富貴敗也富貴,富庶的衛縣讓張文策地位非凡,卻也給他帶來了諸多隱患,如今更是面臨前所未有的災禍。
方才他看道旁的百姓時,之所以面帶憂慮之色,是因為被他們的話勾起了心事。
「安王召集地方官員前往青州城,可不只是為了犒賞我們.……賞罰賞罰,有賞有罰才能激勵士氣、掌控人心,而我卻註定是被懲罰的那一個。」張文策想到這裡,不由得面色愁苦。
張文策是正經青年官員,能夠官拜六品主政衛縣,證明他政才不差。事實上他將衛縣治理得很好,自上任以來勤於政事夙興夜寐,幾乎可以說是殫精竭慮,所以雖然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但縣中百姓已經在稱讚他的賢名。
然而對於任何官員來說,把事情做好並不是收穫政績、得到升遷的最重要因素。張文策雖然還算年青,但出仕已經多年,非常清楚只有上級認為你好,認為你有前途,你才是真正好才會真正有前途這個道理。
他能在三十二歲就做衛縣縣令,就說明他之前做得不差,巴結好了上級。
張文策雖然出自儒門,但並不是只知道嚷嚷著仁義道德,卻不知變通的迂腐書生。迂腐書生在治世姑且難以立足,更別說亂世了。
張文策一向的處事準則,是既要做好父母官,也要照顧好自己的前途。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是儒生的起碼道德堅守,也是張文策的為官底線。不能為民做主,他這身官袍穿的不踏實。
同樣的,在這個基礎上,他遵守官場規則,該收的禮收,該送的禮送,該奉承上級也絕對不含糊,雖然有時候會感到噁心難受,但他能忍。
也有忍不住的時候。畢竟有些上級官員的嘴臉,有時候實在是比糞便還要臭,裝孫子並不是一件誰都能做到的事。
他的父親在臨終前,曾拉著他的手問他:「是獨善其身容易,還是兼濟天下容易?」
他回答:「獨善其身易。」
他父親問為何。
張文策答道:「獨善其身只需安居書房,兼濟天下卻要奔波勞力。」
「不,你錯了。」他父親搖了搖頭。
彌留之際的老人家鄭重告訴他:「嘴上喊著仁義道德並不費力,噴為非作歹的官員一臉唾沫也很簡單,跟惡吏小人劃清界限甚至是書寫文章唾罵他們也不難,充其量無非是不掌權柄、家無餘財罷了。很多時候還能收穫不錯的名聲,被鄉人敬重,甚至是登上儒門賢人、俊彥榜,受到後人稱頌。」
「真正難的,是把仁義道德大同理想埋在肚子里,對為非作歹的官員笑臉相迎為他們鞍前馬後,跟惡吏小人同坐同行與他們把酒言歡稱兄道弟。最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堅守著儒門士子的抱負,能解百姓之難、能救百姓之苦、能為百姓帶去福祉,讓他們安居樂業、倉稟實而知禮節,報答君王知遇之恩!」
張文策良久無言。
老人家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張文策,望著房梁喟然嘆息,「做沽名釣譽、安貧樂道的清流何其易也,做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能吏何其難也!此身可以隨遇而安並不算本事,此心能承苦難才是真俊傑!」
「坤行啊,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學了那麼多治國策,你不去做能吏,百姓怎麼辦呢?我輩讀書人,立功立德立言,立功總是排在第一位的。功在社稷,利在百姓,才不枉為讀書人啊!」
老人家說完這些話,就再也沒有睜開過眼。
臨死時,他都使勁兒抓著張文策的手。
……
張文策一直記得父親的諄諄教誨,片刻不敢鬆懈。
他身在宦海,一直在尋找做官和做事、為上和為下的平衡點。在之前的那些年裡,他一直掌握著這個平衡點。
然而平衡總有被打破的時候。
很多時候平衡點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張文策以為他能一直站在灰色里,然而一入官場深似海,特別是又恰逢亂世當道,當他想要繼續保持自身顏色的時候,卻發現眼前的路已經是非黑即白。
一切都發生在這半年。
衛縣不僅是富庶之地,還是危機重重之所。
危險來自於黃河彼岸。
與衛縣隔河相望的,是義成軍節度使的治州所在地——滑州。衛縣縣城距離滑州很近,只有區區數十里。
滑州義成軍節度使毗鄰汴州宣武軍節度使,自打朱溫到任以來,義成軍節度使就被朱溫通過各種手段拉攏,成了對方的堅實羽翼。平盧軍出兵河東中期,宣武軍曾聯合義成軍陳兵黃河之畔,意欲渡河北上。
那些時日,衛縣縣邑籠罩在戰爭陰雲中,每天都有許多土豪鄉紳和平民百姓,惶急的來縣衙詢問情況。大家都清楚,宣武、義成兩軍一旦渡河,衛縣首當其衝,必然遭受兵禍貽害,人死財沒。
那段時間張文策坐立難安,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後來因為平盧軍攻勢太順,朱溫見河東已經無機可趁,便揮師東進,去攻打青州,衛縣僥倖得存。
得知義成、宣武兩軍撤走後,跟那些相擁慶賀的百姓不同,站在城頭遙望黃河的張文策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靜。
義成、宣武兩軍這回是撤了,但是往後還會不會來?
衛縣距離滑州太近了。
義成軍若是派遣精騎渡河,一日就能衝到衛縣城下。
義成軍畢竟是藩鎮軍,有許許多多練氣期的修士,他們若是來急襲衛縣,以衛縣那點可憐的兵力、微小的修士力量、低矮的城牆簡陋的城防,根本不可能防禦得住。
對方只需要一波攻勢,衛縣防線就會被攻破,根本撐不到援軍趕來。
義成軍會來嗎?
張文策眉頭緊鎖。
朱溫跟安王敵對,義成軍又是最早投靠朱溫的藩鎮,而且衛縣富庶眾所周知,就算義成軍不會輕易攻打魏博,可他們會不會剽掠衛縣,殺人搶錢?
張文層沉默肅立了半日,直到天黑才下城。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保護衛縣百姓。
於是他整頓軍防。
虧的是他之前會做官,得到上級看重,也做了許多實事,被百姓稱頌,權柄和威望都極大,所以這件事他做的很順利。
短短一月,他就招募了三千青壯,一面修繕縣邑城防,深挖溝、高築牆,一面在黃河沿岸修建防禦工事,構建預警烽燧線,甚至是組織鄉里百姓做應對戰爭的必要演練。
結果是花錢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