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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中的匆匆過客

  鎮疆城中八百衣袍散亂的修士,相互攙扶著矗立在廢墟中。他們幾乎個個帶傷,有的沒了胳膊有的斷了腿,鮮血染紅了衣衫。


  在他們面前,是面目全非的街道,已成一片瓦礫的屋舍,和一堆堆一片片凶獸屍體。坑坑窪窪的地面蓄滿了鮮血,哪怕李曄此刻身在高空,也感到了腥味刺鼻。


  戰鬥已經結束,八百妖士卻沒有歡呼。


  他們有的呆在原地恍然失神,好像還不知道勝利已經屬於他們;有的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坐倒在地上,然後就再也爬不起來;更多的是神色如鐵的凝望著戰場,腰桿哪怕已經挺不直,也依然如勁松一樣站著。


  這樣的戰場這樣的戰士,不僅讓李曄良久無言,也讓幾位妖王俯首沉默。


  凶獸死傷已近十萬,而城中的修士最初也不過兩三萬,放在戰前沒有人會認為鎮疆城的妖士能夠戰鬥到現在,哪怕是親歷戰爭的彌猴王,此刻也覺得勝利恍然若夢。


  這場勝利是一個奇迹,不是因為李曄和鵬魔王最後帶著先天至寶出現,而是妖士們齊心協力守了二十多日。


  每個人都是一個故事,每個人都有故事,這裡是兩三萬妖士的埋骨之地,也註定了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這些故事之前鮮為人知,之後也更不會被人了解,他們消散了,沒有人在一旁見證著,為他們把戰死時的怒吼鐫刻在書頁上。李曄也只能通過一具具屍體臨死時,或憤怒或不甘或坦然或堅定的神色,來揣摩一二他們當時的心境,還有他們身後的那不曾腐朽的情義。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或許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結局,無論是美好還是凄慘,是感人還是遺憾,他們都會有一個句點。而現在,隨著他們的屍體漸漸冰冷,草草收尾的故事連引人聯想都很難。


  這樣的結局不是結局,卻也是一個結局。


  李曄很快從高空飛掠下來,飛向那八百倖存的戰士。他沒有在當空停頓,也沒有說什麼寬慰他們、激勵他們的話。他在落地后,只是筆直的向著一個人奔跑過去。


  在比難民還要凄慘的修士中間,李曄看到了吳悠。


  小姑娘衣袍還算完整,只是露出了蓮藕般的手臂,但頭髮卻已經凌亂不堪,鮮血讓它們彼此糾纏在一起。她的臉上也滿是血污,完全看不到肌膚本來的顏色了,唯獨灰褐色的瞳孔依然明亮——不,是格外明亮。


  從修士群中衝出來的郡主,人還沒到李曄面前,眼角晶瑩的淚滴已經揮灑在耳畔。她像是一頭小虎崽,埋頭撞進了迎面而來的李曄懷裡,將李曄的胸口都撞得生疼。


  李曄感覺不到胸口的疼痛,只覺得心臟如同被人揪住。雙臂環腰將他緊緊抱住的郡主,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口,哽咽的嗓音里是從未變過的呼喚:「曄哥哥!」


  這個在離開李曄后,就迅速獲得修士隊伍掌控權,並且在之前的戰鬥中表現得格外堅韌、智慧,讓修士們看到她奮戰的身影就能燃起希望、鬥志,覺得安全的小姑娘,在看到李曄的第一眼時,淚水就已經控制不住的決堤。


  沒有人希望自己有多堅強,只是面對現實中的挑戰不得不如此,而現在,撲進李曄懷裡的郡主再也不用綳著自己的精神,她可以放心大膽、心安理得的鬆氣了。


  她可以懦弱了,可以再像個孩子一樣肆無忌憚的流淚了。


  李曄抱著郡主,憐惜的撫摸著她濕淋淋的頭髮,「我在這裡。」


  李曄兩世為人,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的知道,沒有永恆的陪伴與羽翼,只有自身的強大才能面對一切風雨,個人腳下的路只有自己能走。所以他比誰都希望郡主強大,所以他跟郡主分別去七聖山的時候,沒有過多猶豫。


  他知道郡主需要歷練,需要成長。


  郡主在鎮疆城,李曄在七聖山,這些天他們有自己的戰場,都在奮力拚搏,所以哪怕不在一處,他們也是並肩作戰。


  然而此時感受郡主哭的顫抖的身體,李曄卻在心裡狠狠告誡自己,以後都不要再跟郡主分居兩地。


  郡主邊哭邊道:「齊破天死了,紅袖也死了,連豹妖都死了……曄哥哥,我好怕,怕再也見不到你.……」


  李曄的喉嚨在剎那間硬如磐石,他抱緊了郡主的身體。


  八百修士看著這一幕,每個妖都禁不住神色動容。他們不知道李曄在七聖山歷經的兇險,卻親眼見證了郡主的戰鬥,那個靈動強悍的身影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早已將他們折服,贏得了他們發自內心的敬佩。


  而現在,看到郡主跟李曄相擁在一起,他們才知道,郡主為了這場戰鬥,付出了多少心力。


  每個活著的妖士在此刻都認識到,兩個凡人為妖族做了太多,付出了太多。他們默然,他們遙向李曄和無憂,自發的行禮,動作竟然出奇的整齊。


  此情此景,妖士們不禁想起自己戰死的親朋好友,想到那些葬身凶獸爪下、口中的同伴。沒有誰能抑制悲中從來,他們默然前行、散開,去收殮戰死妖士們的屍骨。


  狐妖老闆娘望著小孩子一樣撲在李曄懷裡,放肆哭泣的郡主,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多少年了,她一直也想有那麼一個人,能夠在類似的場景下將她抱在懷裡,只可惜造化弄人,她不曾遇到。


  她想起紅袖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我喜歡的英雄不喜歡我。這一剎那,她只覺得天空變得暗淡,四野都失去了色彩。


  然後她想起戰死的狼妖和狽妖,遂擦乾了淚,去尋找他們的屍身。


  白狼沒有離開原地,他靠在廢墟中已經昏過去了。之前控制凶獸的時候,他因為早就受傷過重,所以一直是咬牙支撐,現在終於不需要他了,他可以睡個好覺。


  四大尊者和仙人盡數覆滅之後,在鎮疆城四面伏擊妖士支援隊伍的仙人也都作鳥獸散,迅速撤離了這處危險之地。沒了他們的掌控,凶獸很快被各地支援鎮疆城的妖士隊伍擊敗。


  不過短短半日,就有數支妖士隊伍抵達鎮疆城,他們加入到了打掃戰場的工作當中。


  整個過程沒有多少喧囂,參與其中的妖士幾乎都沉默不語。他們看到了鎮疆城的凶獸屍體,所以知道鎮疆城的妖士有多麼值得敬畏——無論是戰死的還是活著的。


  鎮疆城已經不復存在,所以打掃戰場的工作就是把凶獸的屍體焚毀,將妖士的屍體拖出來掩埋。不過看彌猴王的眼色李曄就知道,等這場戰爭結束,他會立即著手重建這座王城。


  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那些為守衛王城而死的妖士。


  與打掃鎮疆城戰場同時進行的,是整個妖族領地所有城池中的妖士,對圍城凶獸展開的全面反攻,以及對逃竄仙人無休止的追殺。


  在鎮疆城之戰結束前,凶獸對各個大城的圍攻之勢就已經顯露出疲態。隨著北海、南木、東玄、西極四大尊者陣亡的消息傳開,再加上楊戩又不見蹤影,不知道跟齊天大聖打到哪裡去了,所以各城外的仙人相繼開始臨陣脫逃。


  各城妖士在牛魔王、禺狨王、鵬魔王的帶領下,帶著為鎮疆城戰死妖士復仇的怒火,漸次將各個大城外「群龍無首」的凶獸群擊敗、圍殲。


  李曄來到鎮疆城的第二日,天氣陰沉,野外沒有半點兒涼風。在沉悶的氣氛中,大群妖士來到鎮疆城附近的一座山巒前,在這裡沉默相聚。


  戰死於鎮疆城的兩三萬妖士,屍骨被埋在這片山巒上。放眼望去,無聲的青山山坡上,是怎麼都看不到盡頭的墓碑與白幡,它們林立成片,隨著山勢高低起伏。


  當日倖存的八百妖士,此刻有祭奠不完的親朋好友,他們在一座座墓碑前停留,擺上祭品,撒上酒水,紅著眼嘮叨一陣,又轉去下一座墓碑。


  李曄和吳悠身前,是齊破天的墓碑。離劍跪在地上,安靜的擺放著祭品,相比之當時齊破天戰死時的呼喊不停,此刻他顯得格外沉默,只有淚水從臉龐無聲滑落,一直不曾中斷。


  殺戮之手的成員,包括離劍在內,只活下來了六個。


  李曄凝視著齊破天的墓碑,有一瞬間感到很迷茫,他都不知道當日將他們收於麾下,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或許正是這個決定葬送了他們。


  離劍撒完酒站起身,看到李曄臉上的愧疚,無聲的笑了笑,聲音乾澀道:「殿下不必覺得抱歉,這是我們妖族的全面戰爭,每個妖士都無法置身事外,不是戰死在鎮疆城,也會是在別的地方。」


  「因為聽令於殿下,我們才能匯聚於鎮疆城,避免了在野外被分散屠滅的命運。如今他們雖然死於沙場,但每個都沒有白死,他們都殺過凶獸或者是仙人。為保衛家園而死,我們都甘之如飴,這是殿下成全了我們,我們應該要感謝殿下。」


  李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只能向齊破天的墓碑行禮。


  行完禮后,離劍凝望著齊破天的墓碑,徐徐說道:「記得當初在流兮鎮跟殿下初遇,見面的時候齊破天就在自吹自擂,說自己是著名的黑石嶺屠夫。其實那會兒他根本沒殺過什麼有實力的凶獸,一切都只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


  「他總是害怕被人瞧不起,越是害怕就越是要自吹,越是自吹就越是沒誰相信,越是沒誰相信他就越是心虛自卑。直到跟了殿下.……殿下數次拯救修士隊伍的壯舉,受到修士們普遍敬畏,齊破天因為自稱殿下心腹,這才被很多人心甘情願的誇讚。他是幸運的,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在往後的戰鬥中,他總是衝鋒在前,嘴裡高喊著他是安王心腹,哪怕明知羅信街已經守不住,他也不曾後退。他臨死的時候.……都在下意識的呢喃他是安王心腹齊破天.……那是他的此生追求,是他的生命意義,他在這種追求中擁抱著這種意義死去,必然是不後悔的。他現在埋葬在這裡,受到所有妖族修士的高看與尊敬,應該是.……心滿意足的.……」


  離劍臉上再度布滿淚痕,哽咽難言,終於說不下去。


  李曄默然長久,喟嘆道:「但願來生,他能一直被人尊敬。」


  離開殺戮之手的墓碑群,在靠邊的位置,李曄看到了坐在地上,腦袋靠著狼妖和狽妖墓碑低聲呢喃的老闆娘——她把他們合葬在了一起。


  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就好像狼妖和狽妖還聽得見,就好像在凌雲渡有間客棧,無論她是發火還是溫柔,狼妖和狽妖總是安靜看著、聽著。或許他們木訥,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但他們始終不離不棄。


  吳悠過去在老闆娘身旁蹲下,安靜的陪她呆著。


  李曄最後來到紅袖的墓碑前。白狼在這裡坐著發獃,眼神空洞的沒有半分神采,有時候會自顧自的傻笑出聲,有時候會禁不住潸然淚下,有時候還會喃喃自語,嘴裡不時冒出一句你這個傻孩子。


  李曄腦海中浮現出紅袖的身影,她總是喜歡穿一身鮮紅的霓裳,乍看之下她性子冷清,實際上她熱情似火。


  她曾在流兮鎮有一家酒樓,那是她父親留下的產業。自幼父母雙亡的她在流兮鎮生活了很多年,因為有白狼的照顧,哪怕有無數修士垂涎她的美色,也沒有誰敢開罪她。


  然而白狼並不能常在身邊,他有自己的使命,總是鑽進深山老林跟野獸廝混,尋找凶獸的蹤跡,所以大多數時候,她是孤獨的。


  現在她躺在這裡,躺在數千妖士中間,但李曄不覺得這樣她就不會孤獨了。真正的孤獨,哪怕是身處歡鬧的人群中,也會覺得落寞辛酸、格格不入。


  就像紅袖說的那樣,李曄沒有喜歡過這個把他視作英雄的女子。現在她長眠於此,也不會再悄悄向李曄投來崇拜的目光,暗暗期望著有朝一日李曄會發現她的美她的好,從而對她心生親近。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日暮時分,李曄帶著白狼離開,匯合了吳悠和老闆娘,在山腳下跟等著他的離劍等修士一起,向正在興建的鎮疆新城走去。


  不日,白狼離開鎮疆城,去收攏凶獸隊伍,意欲將它們轉化為妖族的力量。


  又過了幾日,妖族的全面戰爭大體落下帷幕,各個妖王在新建的鎮疆城再聚一堂。


  李曄知道,這是最後商議妖族前往凡間事宜的時間,他在妖族的行程即將結束。起初來到妖族領地,李曄只為借兵,而現在這個目標超期實現,妖族主力即將開赴凡間,跟他一起對付仙庭。


  在這兩個月中,李曄走了妖族不少地方,碰見了各色的妖士與凡人,他參與到了他們的人生故事裡,扮演了或者重要或者不重要的角色。


  而現在,他要離開了。


  對那些長眠在鎮疆城外的修士而言,李曄註定只是他們生命故事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在接下來要去凡間的所有妖族修士生命中,他則一定會扮演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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