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西行
聽了許平鏡的話,蜀山掌門白驚雪嗤笑道:「你們終南山選中朱溫,想要扶持他定鼎天下。但是現在,李曄獨得平亂大功,可想而知,皇帝回到長安之後,會對他有多大的封賞,他的勢力將更加膨脹。」
「我聽說,朱溫已經皇帝任命為宣武節度使,坐鎮汴州。汴州可是中原腹地,與平盧有濟水相連,等李曄回到平盧,如果朱溫有異動,他隨時可以出兵汴州,屆時朱溫拿什麼擋?說到底,這是你們終南山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雪廬掌門吳金陵,洞庭湖掌門王三仙,聞言俱都含笑不語,顯然白驚雪這番話,跟他們心中所想也差不多。
許平鏡寒聲道:「天下大亂,道門大出天下,難道希望大唐覆滅,想要扶持英雄問鼎天下的,只有我終南山不成?」
冷哼一聲,許平鏡繼續道:「李曄在平盧的所作所為,無論是整肅江湖,還是處理軍政民政,已經說明他有力挽狂瀾的能力,更勝李峴。日後如若李曄坐鎮長安,只怕天下藩鎮都會被他削平,如果李曄回去平盧,那就更是蛟龍入海。如今他更是晉陞靈池真人,想殺都殺不了。如若李曄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拯救了大唐社稷,天下還有諸位什麼事?」
白驚雪看向張九陵:「蓬萊不是向來自詡海上仙門,還想讓扶持一個傀儡大出天下?這回怎麼反而讓李曄,在平盧發展到如今面貌?」
張九陵當面被揭傷疤,面上很是掛不住,冷哼一聲:「白道友,李曄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就不信,你們沒有算過此子的命格,但是你們誰能在星象中,看出此子的命運?我們根本就算不到他!」
說著,張九陵看向吳金陵和王三仙,「釋門已經選中李克用,沙陀兵的戰力如何,李克用的才能如何,相信諸位已經看得很清楚。如果道門再不齊心協力,只怕道門危矣。倘若真讓釋門佔了天下,別的不說,仙庭震怒,我們都得神魂俱滅!數千年道門毀在我們手上,我們也會成為千古罪人!」
白驚雪不說話了,許平鏡附聲道:「李曄是心腹大患,只有先解決了李曄,道門才有可能像以前一樣,扶持一方諸侯大爭天下,到時候誰輸誰贏,大家各憑本事。但如果解決不了李曄,一切都無從說起。」
白驚雪冷冷道:「既然要做,就得用雷霆手段。祭出誅仙大陣殺此子,綽綽有餘!」
……
長安。
李曄負手站在窗前,眉頭緊皺。
不時,宋嬌走進房中,徑直來到李曄身旁,寒聲道:「剛剛接到消息,鳳翔出現大批僧人,而且修為不低。」
李曄轉身看著宋嬌:「李昌言要跟釋門聯手?」
宋嬌面容肅穆:「僧人的確去見了李昌言。」
李曄沉默下來,復又看向窗外,半響不言不語。
許久,李曄忽然問道:「上官傾城到何處了?」
宋嬌道:「依照行程,明日就能迎上陛下的車駕。」
李曄又沉默下來,這回沉默的更久。
再度開口的時候,李曄問了一連串問題:「還有沒有其它消息?李克用有沒有什麼動靜?道門有沒有什麼動靜?」
宋嬌將各種信息在腦海中捋了一遍,以確保沒有遺漏任何一點,值得注意的細節,「雁門軍都在大營,李克用也在營中,並沒有新增多少僧人。至於道門,我們能得到的消息有限。北雪廬南洞庭西蜀山,都太遠,青衣衙門在彼處的探子很少,只要他們沒有大動靜,就很難察覺。如果是練氣高段的修士出動,就連青衣衙門的探子,也不可能查得到。」
李曄負在背後的手,幾度握拳又張開,他的眉眼有長時間的糾結,最後忽然舒展開來,「無論如何,必須要迎陛下歸朝。如果讓陛下落在李昌言手裡,那麼天下立即大亂不說,以李昌言的立場,絕對不會讓朝廷給我多少封賞。甚至會找借口對付我,畢竟我是宗室子弟。而現在,平盧軍出征已經太久,時節已經入冬,普通將士經不起大戰折騰。我去一趟鳳翔,青衣衙門高手隨後接應。」
宋嬌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後道:「要不要讓蘇娥眉他們過來?」
李曄已經出門:「來不及了。」
從長安到鳳翔,以李曄如今的修為,用不了多久,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樣。
李曄離開后,宋嬌也從院子走出,穿廊過院去青衣衙門安排諸事。
路過一片假山的時候,她忽然停下腳步,因為有人出聲跟她說話。
「他要去鳳翔?」假山前的湖泊邊,有人負手立在月光下,身前的湖面波光粼粼,夜風吹動他滿頭花白的長發。
宋嬌驟然看到這個人,卻並不覺得意外,「你早就該出現了。」
李峴淡淡道:「多早?是陛下被迫西奔的時候,還是平盧軍湧入長安的時候?」
宋嬌默然。李峴阻止不了李儼西奔,也對大軍征戰沒有決定性作用。他畢竟只是一個人,哪怕是靈池真人,面對大勢能做的也有限。
宋嬌忽然問道:「他殺黃巢的時候,你看到了?」
李峴的聲音忽遠忽近,似真似幻,就像月光一樣,明明就在眼前,卻偏偏抓不住:「我當然不會讓他死在黃巢手下。」
宋嬌咬牙問:「那這回呢?」
李峴的聲音聽不出感情,或許他已經沒有感情,又或許,他的道,讓他對天下的人,都是同樣看待,就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他道:「這回?你知道釋門來了多少人?數十名金剛境,八百僧人團,如果不出意外,連六道輪迴大陣都來了。我去了,能對付幾個金剛境?你知道道門出動了多少人?真人境高手傾巢而出,五大道門齊聚關中,連誅仙大陣,都要被請下來!」
宋嬌瞬間面無血色,殷紅的唇禁不住輕輕顫抖,「死定了?」
「死定了。」李峴回答,「古今多少年,從來沒有人,能在誅仙大陣下存活。東西多少國,也從來沒有人,能抵擋六道輪迴大陣。」
宋嬌的嬌軀都顫慄起來:「為什麼會這樣?」
李峴眉眼平和,就像在談論今晚的月光:「大勢,命數。在這些面前,個人何其渺小?」
宋嬌半響沒說話,她忽然抬起頭,盯著李峴,冷冷道:「那你還出現做什麼?」
李峴忽然笑了笑,看了宋嬌一眼,只有這一眼,他眸中有一縷溫度,哪怕一閃而逝,「我來,是跟你見最後一面。」
「什麼意思?」
李峴看向皓月,身姿挺拔,這一刻,他身上沒了出塵之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勃發的豪情,好似巍峨山嶽,這讓他看起來,如淵渟岳峙。
他道「我李峴這一世,生社稷,死社稷。我決不會眼睜睜看著,大唐江山在我面前崩塌。」
宋嬌臉白如紙:「你剛才說了,你去了,就是送死!」
「慷慨赴死。」
說完這句話,李峴就轉身大步離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也很有力,跟他還是安王,主政天下的時候一樣。這是他的人生,他從無一絲懈怠,哪怕命運讓他面目全非,他也沒有改變這種步伐。
……
長安城外雁門軍大營。
慧明掀簾進帳,對在帥案後讀書的李克用道:「李曄出長安,往西去了。」
李克用放下書籍,擊節起身,振奮道:「好!大師的人手可都到了?」
慧明雙手合十道:「李曄能出武功縣,卻絕對進不了郿縣。」
李克用大喜,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他負手來回走了兩步,目光變得極為銳利,忽然停步問慧明:「解決了李曄,接下來……」
慧明平靜道:「釋門只有僧人,沒有謀士,也沒有大軍,天下大勢面前,軍帥如何應對,全憑軍帥決定。」
李克用露出笑容。沒錯,如果釋門什麼都能做,李克用不僅不會覺得開心,還會十分忌憚。畢竟他要做的,是天下至尊,而不是釋門手裡的傀儡。釋門對他而言,只是一柄劍,既然是劍,那麼只需殺人。
李克用重新坐下,徐徐道:「解決了李曄,鳳翔也完了,到時候本帥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天下,也就是本帥手中之物!」
慧明道一聲阿彌陀佛。
離開大帳,慧明在帳外駐足,仰頭看向夜空。
明凈的清輝灑落在身,讓他看起來是如此聖潔。
慧明呢喃一聲:「何謂亂世,何謂天下大亂?這就是。」
……
慧明向著蒼穹之外的皓月,雙手合十,俯身行禮。
直起身的時候,他目光虔誠,神色神聖。
天地萬物,宇宙洪荒,只有兩樣東西,能讓慧明感到敬畏。
這第一禮,他給天上的星辰。
慧明轉過身,看向自己的身影,低眉頷首,神色更顯莊重。
雙手合十,慧明對著自己的身影,俯身行禮。
這一禮,他給心中的信仰。
再抬頭的時候,慧明目光如炬。
「釋門治下,人人向善,這天下,就不會再有亂世。」
「以大兇手段,行大善之事。還蒼生一片安寧。」
「阿彌陀佛。」
他低頭行禮的時候,菩薩低眉。
他抬頭行事的時候,金剛怒目。
……
天下有一萬個人,便有一萬條道。
每個人的大道,每個人的道路,都不同。
哪怕他們有同樣的身份,被認為是相同的人。
李曄的道,在他的腳下。他現在在武功縣邊界。
長安府與鳳翔府相鄰,從長安城逆流而上,順著渭水一路向西,出了長安府最西邊的武功縣,就進入了鳳翔府最東邊的郿縣。而李儼從蜀中進入鳳翔的位置,卻在鳳翔最西的陳倉。
也就是說,李曄要橫穿整個鳳翔,才能見到李儼。
現在,李曄進一步,就到郿縣,到了鳳翔。退一步,就回到武功,回了長安。
李曄站在官道上,腳邊就是界碑,官道兩側,是齊整的楊樹林,月光灑落曠野,落在李曄肩頭,夜風吹卷長發。
「進一步,苦海無邊;退一步,回頭是岸。」
一名白衣僧人,在李曄面前數百步外,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抬頭時看向李曄,用滿含慈悲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莊嚴的說道。
數百步的距離,對真人境根本就不算距離。但對方既然敢站在李曄面前,就不會沒有依仗。
李曄饒有趣味打量對方,一點也不著急。從出長安城的時候,他便知道,今夜西行,這一路上不會平順。他有耐心,也必須有耐心,哪怕形勢危急。
李曄看著白衣僧人,不曾言語。
白衣僧人心平氣和看著李曄,就像在看一個待拯救的人,需要他來渡,他繼續道:「苦海沒有盡頭,施主難道不想上岸?」
李曄輕笑一聲,依舊沒有說話,但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官道數里之外,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很多人,僧人。
為首的僧人手持禪杖,生一對白眉,正看著踏出一步的李曄。在他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猶如鐵塔的僧人,正出聲問道:「方丈,為何要讓師兄去勸李曄回頭?直接殺了他不就完了?」
這名僧人,正是慧能,李克用與尚讓在零口大戰時,他曾上過戰場,以一己之力,去擋尚讓的兵家戰陣。
白眉僧人笑了笑,卻沒有回答慧能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我們有多少人?」
慧能不解,但還是老實回答:「十八金剛,三十六羅漢,八百僧兵團,還有六道輪迴大陣,都在路上。」
白眉僧人點點頭:「既然李曄必死無疑,那又何必心急?」
慧能擾頭道:「方丈的意思是?」
白眉僧人徐徐道:「此子不可小覷,身不在六道之中,運不在三界之內,命不在輪迴磨盤上,若肯投靠我釋門,也是一個機緣,我們就能好好研究研究他。你師兄踏入金剛境多年,在整個覺曉寺,也就是比本座弱些,由他出面,正好試試李曄的深淺。而且你看,李曄已經踏入你師兄的領域,你師兄的領域,有威懾人心,讓人聆聽教誨的奇效,多少妖魔都是因此而被降服,皈依我釋門,那李曄……」
他這話沒說完,就目光一凜,因為官道上,已經起了異變。
李曄一步踏出,白衣僧人眉頭一皺,目中冒出火氣,整個人氣勢陡然一變,充滿不可觸犯的威嚴:「苦海便是地獄,施主這是不肯向善,執意要入地獄?」
李曄身形一閃,已經到了白衣僧人面前,眉眼淡然:「你說是苦海便是苦海,你說是岸便是岸?就算是,那也是你的苦海你的岸,跟我有什麼關係?」
話音未落,李曄收手成拳,迎面轟向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沒想到李曄說動手就動手,眼中掠過一抹惱羞成怒的詫異之色,連忙抽身後退。
他的領域據有蠱惑人心的效果,會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被他的言語和氣質所震懾,從而從內心敬畏他,相信他說的話,這樣就能達到轉換對手思想的目的。
一言可渡人,一言可殺人,這便是白衣僧人的領域能力。
這種能力,曾今讓他降服了無數對手,哪怕是修為比他還高的,只要不立即跟他動手,給他說話的機會,心智稍微不堅定,就會中招。
曾今白衣僧人北上草原,就用這種手段,「渡」了一個威名赫赫神教大祭司,這件事一直被傳為美談。但是白衣僧人沒想到,李曄竟然完全不受他的影響。
「想不到這廝心智如此堅韌,真是少見。」
白衣僧人暗暗感到心驚,不過此時,這點驚訝早就被怒火取代,他陡然一聲大喝,穩住身形,一拳就朝李曄轟去,「魔頭,既然你不受度化,那本座便收了你,將你神魂鎮壓……金剛拳!」
他是覺曉寺大弟子,而覺曉寺是北方釋門領袖,同時也是大唐釋門領袖,他自拜入佛門,多年修行者,挑戰過無數對手,唯一失敗的一次,不過是敗給了覺曉寺方丈。
李曄哂笑一聲:「受你度化就是良善,不受你度化就是魔頭,感情釋門就是如此區分善惡的?這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何區別?」
「找死!」隨著白衣僧人一聲大喝,眉眼中密布殺氣,顯然已經抱定殺心,在他身後,陡然出現一座巨大的金色佛像,緩緩抬頭,遮蔽了半個天空。
佛像眉目莊嚴,俯瞰蒼生,不可侵犯,讓人生出頂禮膜拜的衝動。他一拳轟出的時候,那金色佛像便向李曄按下手,看那架勢,就跟要按死一隻螞蟻一樣。
就在這時,佛像前忽然升起裊裊紫煙,轉瞬就雲霧升騰,美如朝霞。在遮天蔽日的翻滾紫雲中,一個偌大的紫色拳頭,以雷霆萬鈞之勢,驟然轟出。
面對轟來的巨大拳頭,白衣僧人驟然感應到危險,心臟好似給人狠狠揪住,讓他幾乎忍不住要驚叫出聲。這是從未遇到過的情況,他心頭駭然,同時更加惱羞成怒,喉嚨里發出一聲尖利呼嘯,金剛拳迎上紫氣聚雲拳。
李曄嘴角微動,勾勒出一抹嘲諷的弧度,與白衣僧人拳頭轟在一起。在兩人身上的半空中,偌大的紫色拳頭,也撞上了金色佛像按下的一掌,剎那間靈氣如浪翻湧,遮蔽了方圓數十丈的範圍,氣爆聲遮蔽了一切聲音。
白衣僧人接觸到李曄的拳頭,感覺如同轟在了砸下的山巒上,劇痛從手指傳來,剎那間蔓延到整支手臂,直逼心臟氣海。渾身猛地一顫,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吐血倒飛出去。手臂麵條一樣耷拉在身側,骨頭已經完全碎裂。
小山上,覺曉寺方丈與慧能等人,看到這一幕,無不露出驚駭之色。
他們先前只是聽說李曄戰力卓越,具備越級挑戰的能力,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覺曉寺大弟子,會被李曄一拳轟倒。論越級挑戰,覺曉寺大弟子也做過,可為何碰到李曄,就敗得這麼快?
眾僧驚駭一場,不明所以,唯有覺曉寺方丈,從李曄這一拳中,感受到了一絲大道的意味。
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曾在某本古籍上,看到過一門功法,叫作《紫氣東來》。傳聞是老子過函谷關時留下來的,飽含了老子對大道的領悟!如果說《道德經》五千言,老子是以文載道,那麼《紫氣東來》這本功法,就是以力證道,兩者殊途同歸。
這樣的功法,本身就具備無上威勢,越級挑戰自然也就不奇怪。然而讓覺曉寺方丈奇怪的是,《紫氣東來》的功法根本就只存在於古籍記載中,此界根本沒有人修練過,連道門弟子都無法找到它。
李曄是怎麼會這門功法的?
李曄沒有給覺曉寺方丈多思考的時間,他在轟倒白衣僧人之後,沒有絲毫停留,就朝他們衝來。數里的距離,對真人境的修士而言,轉瞬即至。
覺曉寺方丈本就沒有隱藏氣息,之前的打算,是給覺曉寺大弟子造勢,但是現在,卻完全暴露在李曄面前。
不過,覺曉寺方丈當然不會畏懼李曄,他身後也有三名真人境,再加上他自己,要對付李曄並不難。更何況,十八金剛和三十六羅漢,馬上就能趕到。
覺曉寺方丈驟然升空而起,此刻,他渾身散發金色光芒,整個人猶如神佛降世,可謂寶相莊嚴,自然不是覺曉寺大弟子可比,他朝李曄叱吒一聲:「李曄!我釋門好心渡你上岸,你非但不受教化,一言不合,還傷我釋門弟子,如此瘋狂行徑,莫不是入魔了,真成了魔頭?!」
李曄撇撇嘴:「要打就打,何必廢話?」
覺曉寺方丈大怒:「你果然已經入魔!人主入魔,必是暴君,為免你日後為禍世間,貧僧今日就為天下除魔!」
言罷,覺曉寺方丈舉起禪杖,剎那間,半空金芒大盛,光亮竟然流淌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