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不想見他嗎?
吳弘杉負手站在窗前,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久久沒有挪動,不知何時,他沉重的嘆息一聲,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今日,盧龍節度使上奏的摺子,在朝堂上被公布。
奏摺中說,有確鑿證據表明,振武節度使李國昌,就是謀害康承訓的元兇,並且列舉了振武修士,潛入河東製造混亂,引發軍民動亂的證據,這其中分量最重的人證,便是被盧龍押解到長安的幾名振武修士。
摺子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滿堂嘩然,尤其是在王鐸、路岩一黨的官員,出列慷慨陳詞,痛斥振武桀驁不馴的種種事迹后,朝上官員群情激奮,爭先恐後聲討振武,宰相當朝宣了振武進奏官上殿,對其一陣怒斥。
那架勢吳弘杉現在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那分明就是要斬了振武進奏官,而後向振武用兵的節奏。
整個過程,吳弘杉都一言未發,他有心為振武辯解幾句,因為在他看來,那些所謂鐵證,實際上仍有很多疑點和值得推敲的地方,而且他還沒有放棄跟振武結盟的打算,但他不能。
滿堂官員的怒火,一發不可收拾,大員們態度一致,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讓吳弘杉只得閉嘴。
從朝堂上回來之後,吳弘杉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心裡很清楚,振武的名聲已經徹底壞了,在這種情況下,朝廷不會再下嫁一個郡主到振武去。
「明公,有客到訪。」
吳弘杉本來不想見客,但聽說對方是盧龍進奏官后,他心頭猛地動了一下,直覺告訴他應該要見一見。
……
吳弘杉端著茶碗,茶蓋提了幾回,仍是沒有喝茶的心思,他索性將茶碗放下,看著面前的客人道:「張公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盧龍進奏官張和,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直言不諱道:「吳駙馬可知,今日朝堂上,諸公為何一聽振武謀害康公的摺子,便群起響應,異口同聲討伐振武?」
吳弘杉不願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遂尋思著道:「朝野皆知,韋保衡在朝時,曾力主小女下嫁振武,所以諸公都認為,韋保衡跟振武有所勾結。如今韋保衡被治罪,雖說朝廷為了降低影響,沒有公布那本賬冊中,其它官員的名字,也沒有大肆徹查是哪些人賄賂了韋保衡,但滿朝官員,但凡跟韋保衡有所往來的,都戰戰兢兢,此時詆毀振武,就是否定韋保衡,這對急需撇清跟韋保衡關係的官員而言,是個不可錯失的機會。」
「駙馬此言有理。不錯仍是錯了。」張和笑容神秘。
「哪裡錯了?」吳弘杉一陣錯愕。
「駙馬可知,振武為何敢插手康公之死的案子,僅憑一些蛛絲馬跡,就言辭鑿鑿說是振武所為?」張和反問。
「這.……」吳弘杉一時想不明白,「還請張公賜教。」
「下官只能告訴駙馬一個名字:安王。「張和的笑容愈發莫測。
「安王?這怎麼可能?!」吳弘杉渾身一震,倒吸一口涼氣,滿臉不可置信。
「駙馬可知,今日在朝堂上,官員們之所以群起響應,是因為有王公跟路公安排?」張和繼續深入。
「這.……倒是的確有可能!」吳弘杉點頭,韋保衡垮台之後,朝堂之上,王鐸和路岩就是最大的兩座山頭,說是他們倆控制了整個朝堂,都不為過。
「不是可能,而是事實的確如此。」張和篤定道,「駙馬可知為何?」
「這.……」吳弘杉更想不明白了,連忙拱手,「還請張公賜教。」
「同樣是那個名字:安王!」張和擲地有聲道。
「又是安王?這怎麼可能?!」吳弘杉嗔目結舌,差些拍案而起。
張和飲了口茶,潤潤嗓子,笑容就像黑夜一樣深不可測,他盯著吳弘杉,看得對方心底發寒,這才道:「駙馬為何不想想,安王為何要這樣做?安王千方百計打壓振武,目的何在?」
吳弘杉剛想說什麼,卻因為太過急切,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他連忙閉了嘴,心裡已是驚濤駭浪,臉色劇烈變幻,不知是喜是憂,竟是忍不住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
「看來駙馬心緒不平,那張某也就不打擾了。」張和站起身,拱手告辭。
「張公且慢!」吳弘杉連忙叫住張和,神色急切的問:「張公今日來跟吳某說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
張和微笑不言,拱手告退之前,只是說了一句:「駙馬莫要忘記,韋保衡是因為誰而倒台的!」
看著張和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吳弘杉愣在那裡,許久未動。
他心裡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李曄!
那個年初還一無所有的後輩!
「不到一年時間,此子……竟然已經成長到這種地步了么?!」
吳弘杉心緒難平,躁動不安,「現在朝堂上,勢力最大的王公、路公,竟然都聽他驅使!那豈不是說,他就算沒有宰相之位,實際上已有宰相之能?而且……而且張和竟然為他說話,這豈不是說,向來桀驁難馴的盧龍節度使,竟然都投靠了他?!」
「內鎮朝堂,外馴強藩,連韋公都沒做到的事,竟然被此子無聲無息的,就全都做到了?!這.……」
「他的確是能做到的,因為韋公,不正是被他扳倒的嗎?!他連韋公都能扳倒,要做到這些的確是可能的……可是,他是怎麼做到的?!王鐸、路岩,堂堂宰相,怎麼會甘願與他為伍?!此子.……安王,太可怕了!」
意識到這些,吳弘杉雙手發抖,坐立不安,他想起之前對待李曄的態度,突然感到極為不妙,一時間悔恨交加,連腸子都青了!
吳弘杉陡然明悟,現在李曄的能量,已經超乎他的想象,但無論如何,李曄已經如日中天,別的不說,若是要報復他吳弘杉,那豈不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
他先前依附的大樹韋保衡,已經倒台了,他現在已經成了官場上的「孤家寡人」!若是李曄要對付他,誰能幫他?誰願幫他?誰敢幫他?!
「快,叫酈郡主過來!」
「不,我自己過去!」
進門見到吳悠,小丫頭正在繡花。
乍然見到吳弘杉,小丫頭一陣慌亂,連忙把花布藏到身後,一副做錯事被抓個正著的樣子,左顧右盼道:「父親怎麼來了?」
「繡的什麼,拿給為父看看。」吳弘杉和顏悅色。
「父親.……」小丫頭十分扭捏,臉都紅了。
吳弘杉手一招,一陣風過,那花布就到了他手裡,低頭一看,卻是一對鴛鴦,已經初步成型,鴛鴦兩旁,分別有兩個字,正是一個「曄」,一個「悠」!
「父親,你怎麼可以這樣!」吳悠先是惱羞,隨即就低下頭,雙手食指環繞,聲若蚊蠅,「父親,我錯了.……」
雖說她跟李曄兩情相悅,而且性情頗為叛逆,但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雖然任性,卻並非不識大體,也心知給吳弘杉惹了不少麻煩,眼下自知又做錯了事,難免忐忑不安。
吳悠耷拉著小腦袋,已經做好挨訓的準備了,畢竟這樣的經歷,她已經有過不少,吳弘杉對待她跟李曄的態度,向來只有一個,那就是劃清界限,嚴格劃清界限!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之怒,並沒有到來,吳悠低頭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半分動靜,吳弘杉連發怒的粗重呼吸都沒有,她不由得十分納罕,悄悄抬起了小腦袋,偷看了吳弘杉一眼。
這不看還好,一看吳悠就怔住。
只見吳弘杉手持花布,恍然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雙目放空的狀態,而且也不知是否看錯,吳悠詫異的發覺,吳弘杉的眼眸里,竟然閃動著淚花,就像是看到了極為感動的事!
「父親.……」吳弘杉這副模樣,可把吳悠嚇得不輕,心說這是怎麼了,父親難不成是要哭?
吳弘杉真是快哭了,是被吳悠感動哭的,天可憐見,還好吳悠對李曄始終一片真心,哪怕他一直反對,還堅持不懈,守著這份心思,沒有放棄,還好李曄對吳悠也真心一片,眼下駙馬府的處境,這才有轉機的可能!
為了這份不易的堅持,帶來的珍貴轉機,吳弘杉感動的要哭。
吳弘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咳嗽兩聲,裝模作樣道:「唔……你多久沒有見安王殿下了?」
「安王殿下?」吳悠一臉茫然,腦袋裡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老安王李峴,因為吳弘杉私下裡,從來沒有尊稱過李曄為安王,「父親是說曄哥哥嗎?父親應該是知道的啊,自從被你禁足,我就一直呆在府中,沒有出過門,只有那次曄哥哥來的時候,見過一面.……」
說到這裡,吳悠立即小臉一垮,她以為吳弘杉是要責備她,頓時委屈的快要落淚:「父親,我可沒有私下跑出去,我還不至於那般不懂事,你竟然懷疑我.……」
「懷疑你?為父懷疑你什麼?」吳弘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他也沒有多想,「既然你們這麼久沒見了,你難道不想他嗎?你難道不想去見一見?」
吳悠瞪大了黑曜石般的眸子,滿臉不可思議,好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吳弘杉竟然問她想不想見李曄?
而且話里話外,都是鼓勵之意?
這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陷阱,吳弘杉在試探她?
「我看今日月色不錯,說不定安王殿下,也想見一見你……」吳弘杉說到這裡,老臉一紅,心道自己也太急了,哪有做父親的要女兒夜裡出門會情郎的,連忙咳嗽兩聲,「你還是明日再去……見.……吧?」
吳弘杉話沒說完,就愣在那裡。
因為吳悠已經一陣風也似,從他面前消失,瞬間衝出了門。
吳弘杉臉色一陣扭曲,好不精彩。
好半響,他終是長嘆一聲,低聲自語道:「別怪為父勢力,小人物要往上爬,做個騎牆派,也是迫不得已.……若有機會,誰不想頂天立地?」
……
時辰不早,雖然宵禁只針對主街大道,並不限制百姓在坊內走動,街上卻已經沒什麼行人,小河邊的垂柳,在冬日的夜風裡,只有乾枯的枝條輕輕搖蕩。
李曄在河畔負手而立,不由得想起花燈時節,無數男女聚集在河邊,將五顏六色花燈放入河面的情景,那時總是很熱鬧。
「兩位,不必藏了,跟了我這麼久,也怪辛苦的。冬夜風冷,還是早些辦完事,早些回家休息吧。」李曄沒有回頭,望著河面淡淡說道。
小河對面,宋文通從陰影中現身,而王建已經在他身後出現,他小山一般的身軀,顯出一大團黑影。
「你早就發現我們了?」李曄背後二十步開外,王建深沉的聲音響起。
李曄看清兩人的面容,微微一怔,搖頭苦笑道:「知道有人跟著我,卻不知是你們二位。」
他心裡嘆道:「蜀帝王建,岐王李茂貞.……劉行深啊韓文約,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派來行刺我的這兩個人,有著怎樣的分量?」
小河對岸,那個容貌傾城英姿颯爽,而又雌雄莫辨的殺手,便是岐王李茂貞!
當然,現在他還叫宋文通,還沒有被皇帝賜姓——前世賜他李姓的,正是李曄本人!
岐王李茂貞,唐末大諸侯之一,佔據關中之地,是江北除了梁帝朱全忠,和晉王李克用的第三大勢力!
前世,李茂貞成勢之後,曾一度控制長安、挾持李曄!
李曄身後的王建,成就更大,割據蜀地后直接稱帝,開創了前蜀皇朝!並且以蜀中一地之力,遏止了南詔的北侵之勢,打得南詔毫無還手之力!
與這兩人相比,前世做什麼都不成,最後被逼得自盡的李曄,簡直就是小蝦米。
不過,那也就是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