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卡 1

  沒姐姐,對男孩兒說來,是一大缺憾。這如同先天的色盲,世界在他眼裡,少了某種顏色。當然,她須是一位好姐姐。

  如今年輕的母親們,其實在同時扮演她那一個男孩兒的大姐姐的角色。如今的男孩兒們,在對他們的年輕的母親撒嬌任性之時,何嘗不包含著稚弟長姐之間爾嗔我謔的親情呢?人在自己的情感領域內,缺少什麼,便會代補什麼,這是本能。

  我是有一個姐姐的。不過我無緣見她一面。只見過她的照片。在我九歲時見過她九歲的照片。照片已發黃。發黃的照片上,清麗的女孩兒注視著我,目光中有縷淡淡的感傷。母親告訴我,姐一出生體質便弱。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前對母親說:「媽,讓我看一眼小弟……」

  母親抱我給她看。

  「長大是什麼樣的男人呢?」

  她喜愛地望著我笑。

  那笑凝固在她臉上……

  母親像講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從此我再看那發黃的照片,彷彿像被夾扁的枯花。

  「你呀,」母親嘆了口氣,指點著我,「你命里就不該有姐。要不怎麼你一生下來,她便死了呢!」

  從此我不敢再看姐那張遺照,覺得我的出生是一種罪過……

  從此我對死以及有關的聯想異常敏感。一聽教堂的鐘聲不禁肅然而且恓惶……

  我的母親城是當年俄式教堂最多的城市。在我們那條街,在我們那個幾戶人家合居的院子旁,就有一所教堂。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每逢舉行宗教儀式的日子,俄國移民從四面八方雲集而至。教堂里住著一位神父和一名中國老花工、一名干雜役的「瑪達姆」。有一時期還住過一位主教。據說是位真正的主教,大個子、大鬍子。教堂院子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臨街是綠柵欄。柵欄由一塊塊鋸成同樣拼花的木板組成。

  因是木板的,我們北方人又叫作「板障子」。院內有葡萄架。它旁邊有一口壓水井。常可望見穿黑袍的神父在葡萄架下持卷而坐,大概是默誦《聖經》。有時可望見老花工汲水澆花,「瑪達姆」在井旁洗碗。院子里的花多極了,但並無什麼嬌嫩名貴的品種。無非「掃帚梅」、「夜來香」、「指甲花」、「雞冠花」、菊花之類。一到夏季,散紫翻紅,爭奇鬥豔,續色至秋,將偌大個院子裝點得五彩繽紛。除了花,滿院子種的全是向日葵。花盤盛開之際,黃燦燦一片,令人陶醉……

  院子正面,是一排居室。左側,是做禱告的地方。右側,「板障子」那邊,就是我們的院子了。「爬山虎」爬過「板障子」,將千百朵紫色的「喇叭花」賞心悅目地贈予我們……

  教堂還養了一頭奶牛。「瑪達姆」每天推著兩桶奶走街入院。當然,最先歡迎她的是我們院子的人。沒有零錢時,「瑪達姆」便在小本上記筆賬。從不催賬,以表示對鄰居們的友好。

  我在教堂的鐘聲里不知不覺長大。我們和他們只發生過一次衝突。那一年全市展開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從大人至孩子,敲鑼、擊鼓、放鞭炮,站立在房頂上、樹椏上,揮舞綁了布的竹竿,驚得麻雀們滿天空亂飛,不敢棲落。飛著飛著掉下來,累死了。教堂成了麻雀們的「巴黎聖母院」。院子里房頂上落了許多許多。於是街道委員們與神父進行交涉。反反覆復強調麻雀乃「四害」之一,每年吃多少多少稻穀以及消滅它們的偉大意義。神父和「瑪達姆」阻擋在院門口,無論如何不讓人們人院,用生硬的中國話固執地說:「不行,不行,上帝會不高興的……」但是那些小夥子們,哪管上帝什麼態度,翻過「板障子」跳入院內,各顯神通,紛紛爬上教堂頂……神父和「瑪達姆」,只有妥協的份兒,唯有遁入教堂,跪耶穌像前,替麻雀們的靈魂祈禱。那一次被大人們稱作「殲滅戰」的戰績並不輝煌,全市也就消滅了一百多隻麻雀而已。麻雀不比鷹隼,小,貓兒在一個地方不飛出來,便可逃過劫難。「殲滅」它們又談何容易呢?倒是教堂院子里的花,被我們折走了一大半,還沒成熟的向日葵的葵盤,被擰去了不少,一株株如同被砍掉頭顱,身軀不甘倒下的士兵。教堂的鐵皮脊頂,也被踩陷多處……

  一天早晨,我沒聽見教堂的鐘聲。

  我很奇怪,因為那鐘聲,乃是我對家以外的世界最初的感知,最初的了解。它伴隨著我一年年長大。對我來說,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問母親:「媽,今天怎麼沒敲鐘啊?」母親回答:「『瑪達姆』病了。」我接連幾天沒聽見教堂的鐘聲。那院子里從早到晚寂靜悄悄的,再也望不見一個人影。同學們說,那院子里已沒人住了。一天深夜,神父和「瑪達姆」坐著一輛有斗篷的馬車走了,還帶走了那條鬈毛的老狗。奶牛則送給了老花工。老花工也走了。不知到哪裡去了……同學們都說,是因為「殲滅」麻雀那一天,人們硬闖入他們的院子,使他們感到被欺負了,含怨而去的。

  我覺得他們氣量太小。就因為那麼一件事,便值得撇下他們的上帝嗎?相信上帝的人不是都氣量很大、善於原諒人的嗎?相信上帝的人怎麼能夠和不相信上帝的人一般見識呢?何況不就那麼一次嘛!何況我們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沒有闖入他們的院子啊!無論如何,走時也該向老鄰居們告別呀!

  我對母親說:「媽,不是『瑪達姆』病了,是那院子里沒人住了。所以沒人再敲鐘了!」「是嗎?」母親停止針線活兒,抬起頭,似乎頗有幾分詫異地瞅了我一眼。

  我看得出來,關於「他們」離去真正的原因,母親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願讓我知道罷了。「媽,他們究竟為什麼啊?真為了殲滅麻雀的事兒嗎?」「也許……是吧……」「不是!」母親又停止針線活兒,又瞅了我一眼。母親目光變得嚴厲了。語氣也相當嚴厲:「做作業去!一個小孩子,別凡事兒刨根問底兒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也不許再向別人去問!」

  不久,所有的蘇聯人,包括那些已經和中國人結了婚的蘇聯人,已經做了中國孩子的爸爸或媽媽的蘇聯人,一批批地離開我們這座城市,回國去了。火車站天天有依依惜別乃至抱頭痛哭的人們。蘇聯人開的雜貨鋪、藥店、賣乳品的小亭子,幾天內全都關了門……

  連我們這些半懂事的孩子,也開始明白,真正的原因,顯然與殲滅麻雀無關。好像都曾被大人們嚴厲地叮囑或告誡過,在一起玩兒的時候,從不談論此事。

  九月以後,教堂的院子荒蕪了。一片凋零,一片蕭瑟,一片枯黃。只有掩蔽了甬路的雜草,頑強地體現著生機。

  那一年冬天來得特別早。一場大雪后,連院子里的雜草也被壓倒被覆蓋了。舊雪蒙新雪,一層又一層。整個冬季,院內雪積兩尺余厚。雪面無蹤無跡,平潔如氈。但見這兒那兒,有雜草的一簇簇尖葉戳透。一群群肥胖的麻雀啄食草籽,證明它們活得還挺愜意。雪厚得幾乎和房屋和教堂的窗檯水平了。房屋和教堂彷彿沉陷下去了,顯得矮了許多。久曠無人的那個院子,彷彿是一處隔世紀的遺迹。在我看來,尤其神秘。我覺得那裡依然有人住著。至少有一個人——上帝本人。一到天黑,院子一片死寂,令人感到鬼氣森森……

  大人們開始談論那個院子,說它鬧鬼。有人說半夜聽到過女人的哭聲,也有人說那不是女人的哭聲,而是嬰孩兒的哭聲等等。於是我們一些住在附近的孩子,都被家長們提醒,無論白天晚上,都不許靠近那院子。春節后,街上有一戶人家的男孩兒失蹤了。有一天,院子的大門被撞開,幾名荷槍的警察,踏著沒膝的深雪,進入那一排房子和教堂搜查。他們出來時都很沮喪,因為什麼線索也沒有。幾天後那失蹤的小男孩兒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一塊兒在冰上抽「嘎兒」玩。我們問他怎麼失蹤了好幾天,他說他根本沒失蹤過——因為他爸爸狠狠打了他一頓,他一賭氣,誰也沒告訴,跑到他姨家去了。他發誓說他爸爸若再打他,他就真的「失蹤」……

  雪化了,天氣一天比一天轉暖了。春天翩翩漫漫地來到了,也來到了那久曠無人據說鬧過鬼的院子。倒伏的枯蒿底下,鑽出了翠綠的新草的嫩芽兒。一場連綿春雨潤過大地,滿院里最先開放的是「掃帚梅」。預先無人規劃地壟,它們開得很野,轟轟烈烈開一大片。惹得我們一些孩子,隔「板障子」望著,總想採擷一大把。但卻僅只是想而已,沒人敢涉足院內。儘管院門半敞著……

  轉眼到了七月。「夜來香」也開了。晚上,習風送爽,在我們的院子里,都聞得到馥郁的香氣。

  於是大人們說,也不知那院子該歸哪方管,要是能搬來戶人這家住多好!走動熟了,討把花兒必定是可以的。眼見那些花兒開野在院子里,無人侍弄,怪可惜的……

  彷彿上帝要遂大人們的心愿似的,幾天後,真的搬來了一戶人家。

  那一戶人家東西不多。幾件漆色很深、樣式很古很沉重的傢具,還有書架和書,書很多。

  傍晚,又開來兩輛小汽車。從沒見過小汽車開到過我們那條老街上。半條街的人聚攏了瞧稀罕。男人們,甚至端著飯碗,邊吃邊瞧。女人們則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第一輛小汽車裡鑽出三個孩子。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看上去六七歲,長得一模一樣兒,可能是雙胞胎。那女孩兒十四五歲,穿一件粉紅色「布拉基」。一頭烏黑柔發披散著。左耳上方,別一枚白髮卡。我還從未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孩兒。不,也許該說我從未見過那麼高傲的女孩兒。不知是因為美麗而顯得高傲,還是因為高傲而顯得美麗,反正當時我自慚形穢到了極點,不由自主地往大人們身後縮,雖然她並未向人們望一眼,更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三個孩子穿得都非常整潔、非常體面。我們那條街上所有的男孩兒、女孩兒,就是在節日里,也不可能穿得那麼整潔那麼體面。

  兩個男孩兒一推開院門,便朝他們的新家奔去。那一位美麗且神情高傲的女孩兒,那一位宛如從童話故事裡走到現實中來的小公主,懷抱著一隻雪白雪白的長毛的大貓,矜持地、從容不迫地也往院內走。

  「別跑!小心摔倒啦!」

  她喊,嗓音甜極了。

  第二輛小汽車裡,也下來三個人。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和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兩個女人,年齡都在四十五六歲左右,都穿旗袍,一個穿玄紫色旗袍,一個穿藕荷色旗袍。穿藕荷色旗袍的,比穿玄紫色旗袍的,體態豐腴些,肌膚也白皙些。而穿玄紫色旗袍的,身材卻略高些。兩個女人,一個顯得神情肅穆,不苟言笑的樣子。一個顯得品性和善,心慧德賢的樣子。神情肅穆的是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心慧德賢的是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看得出她們當年准很漂亮。

  那個六十多歲的男人,頭髮剪得極短。剪得極短的頭髮,全白了。長得很瘦,瘦得形銷骨立,但精神矍鑠。他穿一套灰中山裝,儘管已是七月暑天了,領鉤卻扣著。黑布鞋,白襪子,是個樸素之中透著尊嚴的氣宇軒昂的瘦男人。

  兩個女人先下車。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挽著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她們像那個高傲的少女似的,彷彿對街兩旁的觀望者們視而不見。幾乎沒停頓地便往院子里走。六十多歲的全白了頭髮的瘦男人後下車,跟隨著她們。觀望者們使他困惑。也使他不自在。走了幾步,忽然覺著不對人們有所表示,說幾句什麼,是很不得體似的,遲豫地站住,轉身向街道左邊的人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

  「街坊鄰里們,」如同江湖義士,他一抱拳,不卑不亢地說,「今後,我們就在此住上了!歡迎諸位來舍下做客。街道上有什麼應盡的居民責任或義務,倘我們一時意識不到,不夠自覺,希望大家給予提醒、督促、批評。我們保證會虛心接受,堅決改正的……」

  雖然他的話說得很莊重,雖然他的表情看去很誠懇。但是他那種抱拳的姿勢,和他整個人很不對勁兒。很彆扭。

  人們卻都沒笑,也許都不忍笑他。六十多歲了,頭髮全白了,話又說得那麼莊重,表情看去又那麼誠懇,何況我們那條街上住的都是些本性善良的老百姓,怎忍心笑他呢?

  跑前跑后的孩子們停止了騷動;端著飯碗的男人們停止了咀嚼;交頭接耳的女人們停止了竊竊私議;評頭論足的老太太們停止了指指點點。所有大人和孩子已看出他們是一戶不尋常的人家,而他是一位身份和地位不尋常的人物。大家都顯出在注意傾聽的樣子,認為是一位不尋常的人物「發表」講話。

  人們的靜默使他不知所措。

  「就這樣吧!我的意思是……千萬別把我們當成……當成一戶特殊的人家……其實……其實……」

  他語無倫次。他想再說什麼,卻又不知應該繼續說些什麼好。那一時刻,他彷彿是一名在課堂上自己舉手爭得了發言機會的小學生,而一旦被老師叫起來,其實又並沒有回答問題的必要的思考和精神準備,顯得很尷尬。

  這時兩輛小汽車開走了。

  兩個女人一聽他開口說話,同時站住了,放下彼此挽著的手臂,一齊轉過身,站在院子里聽。聽他自己將自己弄到語無倫次的境地,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急急走回來,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手臂,迫使他跟隨她走入院子。她的目光,始終不看人們,看他一人,如同在她眼中,只有他一人存在。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將院門掩上了。並且支了頂門杠。他在院子里頻頻向人們回頭,臉上歉意地、無可奈何地、企望獲得寬宥地笑著。

  晚上,那葳蕤的院子,在曠久的晝凄夜森之後,終於有了燈光。燈光雖被樹影遮蔽,仍隱約可見。那一排神父們住過的房頂上高高的磚砌的煙囪,冒煙了。

  納涼的、愛扯閑話的男人和女人們,聚在街對面路燈下,望著院子,繼續對那一戶人家作種種猜測、判斷、評論。這條街很久沒發生一件值得人們聚在一起說說的事兒了。老百姓總是希望隔些日子便有一件值得他們說說的事兒發生的。那一戶人家在好幾天內一直成為人們的話題。而好幾天內,竟沒有誰見到那一戶人家的大人或孩子走出深廣的院子,甚至也沒有誰發現他們在院子里活動過。這應更值得成為話題了。

  一天,母親吩咐我到小雜貨鋪子去買火柴。我剛一走進,立刻退出。呆站門外,沒勇氣再走進。因為那時鋪子里只有一個人買東西。因為那個人就是那一位驕傲的公主!她還穿著粉紅色的「布拉基」。她發上還別著那枚白髮卡。我一眼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但我肯定是她!除了她,我們這條街上,哪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會有那麼美麗的背影呢?她們站立著的時候,不是偏著頭,就是曲著一條腿,將鞋跟兒踮起。而她,站立得筆直,筆直得接近標準的立正姿勢。從背後看尤其顯得那樣。如果她穿的不是「布拉基」,是軍服,從背後看簡直是一位時時刻刻不忘軍容的女軍官、專門操練女兵們的女軍官。她怎麼會是這樣的呢?難道她從小在軍營長大的嗎?難道她從幾歲起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軍體操練了嗎?

  我感到她使我敬畏。此前我從未對我們那條街的任何一位比我年齡大的少女產生過哪怕稍微一點兒的敬畏心理。我和男孩子們,經常學她們爸爸或者媽媽的腔調,在她們背後喊她們的小名。或者,搞些惡作劇,將一段像毛蟲的草莓扔在她們身上;將帶刺兒的草籽揉進她們的頭髮,使她們嚇得尖叫氣得跺著腳罵我們,這是我們最開心的事。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對她永遠不敢。永遠。我覺得她吸引我,猶如一朵芳香奇異的花,吸引住了一隻小蜜蜂。我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獲得她對我的好感,從而喜歡我。這一種渴望慫恿我,對我說一切都是可能的,我抗拒不了它。我因此而羞恥。

  我的背心兩天沒洗了,很臟。我的短褲也臟。我的舊布鞋,被腳趾頂破了。所以我一發現她,立刻退出小鋪子。我躲在小鋪子門后,迅速脫下背心,翻過來穿上。並且將後面穿在前面。也以同樣的方法重穿了一次短褲。我還將一雙鞋換了腳。換腳后就看不到鑽出鞋外的腳趾了。但每隻鞋上都有一個洞,像一隻圓圓的眼睛。我認為這總比腳趾鑽出鞋外雅觀得多。經過這一番「推陳出新」,我才覺得我可以「展現」在她面前了。不再會被她視為一個小丐兒了。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氣,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沒聲兒地進入了小鋪子。

  賣貨的胖女人,大聲問我:「你買什麼呀?」

  我們那條街的孩子,沒有不認識她的。背後都叫她「河馬大嬸」。她也差不多全認得我們。有時我們幫她卸貨,她一高興,會賞給我們每人一塊糖。

  我禮禮貌貌地說:「大嬸我不急,您先賣給她吧!」

  她看我一眼。不經意地看我一眼,目光繼續瞧向貨架子。她一手拿著精緻小巧的鋼筆,一手拿著小本兒,瞧一陣,往小本兒上記幾筆。忽然我明白了我自己是怎麼回事兒。明白了我為什麼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獲得她的好感。當她看我而我也正看著她時我明白的。她的臉形和她的眼睛很像照片上我那死去的姐姐!於是我不再因自己心裡的念頭感到羞恥。我開始覺得一切不但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喲,這孩子,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禮貌了呀?還『您您』的啦!」「河馬大嬸」似褒似貶地說,「你買什麼就快買吧,人家也是不著急的!」

  「我媽叫我買……」我翻起眼睛做思索狀,「我忘了。我得想想……」

  買完火柴,我不就得離開了嗎?我可不想很快離開。

  「河馬大嬸」看出我明明在裝相兒,卻無法看透我心裡那些異常活躍的念頭。她將胖身體伏在櫃檯上,一支手臂伸出櫃檯外,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扯向她,低聲說:「你這個小傢伙究竟想幹什麼?想偷點兒東西吧?」

  她又看我一眼。這一次,分明的,我有幾分引起她注意了。

  我臉火辣辣地發燒。我感到受了奇恥大辱,掙脫「河馬大嬸」的手,被激怒地抗議地說:「你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偷過東西了?」

  「喲,喲,一句話就擔載不了啦?也值得發這麼大脾氣?大嬸不過跟你開開玩笑嘛!今天沒貨卸,喏!」她抓了幾顆糖撒在櫃檯上,「給你。不買什麼東西,快走吧!省我還得時不時地留心著點兒你!」

  我覺得她最後那句話,仍然包含有侮辱我的意思。我更生氣了,憤慨地說:「我才不吃你那破糖呢!我買一包火柴!」

  「這孩子,不識好歹!早說買火柴,我也不至於跟你這小傢伙磨牙費口呀……破糖?破糖你沒饞巴巴地向我討過?」

  「河馬大嬸」嘟噥著,一隻肥厚的大手在櫃檯上一擼,將那幾塊糖收了起來。她也有些生氣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接了我的錢,拋給我一包火柴。

  和「上帝」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公主」,沒再看我,也沒再看「河馬大嬸」,似乎根本沒聽到我們之間的唇槍舌劍,依然那麼筆直地站立著,但她的一條腿,居然也彎曲了。她穿雙紅色的半新的皮鞋。我們那條街,沒誰家的女孩子穿得起皮鞋。在學校里,我也沒見過穿皮鞋的女生。我見過的女孩子,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有一個算一個,穿的都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帶扣襻的女便鞋。我覺得女孩子穿皮鞋,不神氣也顯得幾分神氣,不高傲也顯得幾分高傲。我暗想我的姐姐要是活著,我到處撿破爛兒賣,也要為她攢錢買一雙皮鞋!也要買紅色的,和她腳上穿的一個式樣的。使我感到驚訝的,當然主要不是她穿的皮鞋,而是,她的一條腿,不但也彎曲了,她的一隻腳,居然也將鞋跟兒踮起,鞋尖著地。這一種姿態,是我所司空見慣的女孩兒們的姿態啊!我們這條街的女孩兒,大抵都這麼站立過的啊!「公主」,卻原來你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兒呀!就憑這一點,我忽然覺得她和其他十三四歲的女孩兒,也許並沒什麼兩樣。我忽然覺得我對她的敬畏是很自卑的了,我忽然覺得她在我心目之中非但不再那麼神聖也不再那麼神秘了,儘管她和她的全家,都跟「上帝」住在一個院子里……

  然而這並沒有抵消我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獲得她好感的念頭。恰恰相反,那念頭竟更強烈了,也更使我暗自激動了。雖然我似乎明白了我自己是怎麼回事兒了,但我卻對自己無可奈何。一個九歲的男孩兒要將自己內心裡的念頭隱藏得很深很深是十分困難的事。更多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地暴露自己內心念頭的衝動,以及那一種衝動帶給他們的情緒方面的愉悅,遠比深藏它隱蔽它的自得要巨大。

  我接了火柴,不走,「河馬大嬸」不拿好眼色瞪我;走,又很不甘心。我覺得我挺依戀這個小小的瀰漫著醬醋味兒的雜貨鋪子。

  這時,她向我轉過了身,不,並不是向我,是向「河馬大嬸」轉過了身。因為她的目光並沒望向我,連眼角的一點兒餘光也沒恩賜給我,而是望向「河馬大嬸」。只望向「河馬大嬸」。她全家似乎有一個共同的毛病:望著誰的時候,眼裡只有誰,彷彿別人全都不存在似的。那個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她家剛搬來那一天,不就是眼裡只有她的父親,彷彿街兩旁的人們根本不存在嗎?那位六十多歲的全白了頭髮的瘦男人,是她的父親嗎?那麼,那個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啰?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又是她的什麼人呢?那一對兒雙胞胎男孩兒是她的弟弟們嗎?又為什麼和她長得毫無相像之處呢?她的家有著這些確實足以使人犯猜想的地方,也就難怪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們議論她們了!

  她兩眼只望著「河馬大嬸」,走到這邊櫃檯來,問:「醬油多少錢一斤?」

  不待「河馬大嬸」開口,我搶先回答:「有一毛四一斤的,有兩毛六一斤的,一毛四一斤的是普通醬油;兩毛六一斤的是高級醬油。炒菜你買一毛四一斤的就行,拌冷盤你最好買高級醬油,高級醬油里有維生素!」

  她望了我足有兩秒鐘,顯出很驚詫的樣子。她顯出很驚詫的樣子時,她那雙明澈極了的眼睛,不是睜大,而是微微眯起來,使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又像是懷疑又像是刮目相看的表情。這一種表情使她的臉更加動人亦更加迷人。

  那兩秒鐘對我來說真正是一段幸福又美妙的時光!我覺得我的心就如快樂的蝴蝶,圍繞著她上下翻飛。我真想大聲喊叫釋放我的滿足。

  她的目光是從我臉上緩緩移開。而我的目光中肯定包含有某種乞求,乞求她不要那麼快地就將目光轉向別處。我想這一種乞求直接從我的心裡輸送到眼睛里,然後全部地投射給她了。我想我那時的模樣一定很特別。也許還很古怪。故此才會使她的目光緩緩從我臉上移開后,又不禁再次眯著眼睛看了看我,接著質疑地望著「河馬大嬸」。

  「河馬大嬸」向我伸長了肉嘟嘟的短脖子,瞪了我片刻,指著我對她說:「你看他倒替我告訴你了!比我想告訴你的還詳細!這孩子,怎麼今天在這兒……在這兒……」她彷彿不知應該誇獎我幾句,還是應該挖苦我幾句。她有些困惑不解。「那麼咸鹽呢?」「面兒鹽三毛五一袋兒,大粒兒鹽一毛七一斤。熬湯用大鹽就行,用面兒鹽太費了!炒菜當然用面兒鹽方便,那多省事啊!」她又微眯著眼睛望了我足有兩秒鐘。「河馬大嬸」從旁連連說:「對,對!他說得對!」她朝我點點頭,笑了。我覺得眼前頓時一亮。整個光線陰暗的小鋪子剎那間輝煌如宮殿!她將她那支精巧的鋼筆用細長的手指夾著,就用那隻手摸了摸我的頭。隨即在小本兒上記些什麼。我差一點兒要抓住她的手,使它長久地按撫在我頭上。我覺得她已經開始喜歡我了。而這一切居然如此簡單……「小孩兒,那麼你知道醋的價錢嗎?」「零打的醋一毛九一斤。瓶醋三毛六。」「你……你怎麼全知道哇?」「在我們家,買油鹽醬醋什麼的,我包了!能不知道嗎?」她笑了笑,又摸了一下我的頭:「在我們家,從今天起,我也包了!」「別摸我頭!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兒!」我一撥楞腦袋,「你還想知道哪些東西的價錢?」「你別生氣。那麼,你知道那幾樣鹹菜的價錢嗎?」「咸蘿蔔一毛三一斤,是最便宜的。蘿蔔絲貴五分,一毛八一斤。有辣的和不辣的兩種。咸黃瓜二毛四一斤……」我說著,她記著。「喏,拿去!」「河馬大嬸」對我套起近乎來,給我兩支鉛筆,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端詳著我說,「畢業了,就到大嬸的鋪子里來當名小夥計吧!啊?願意嗎?」我心想,畢業了,我還要考中學,考大學,將來當工程師呢!誰稀罕到你這小小的雜貨鋪子里來當夥計!但已不由自主伸手接了她給的鉛筆,沒好意思說出口。

  有幾樣鹹菜因為貴,我從沒買過,不知道價錢,就躍上櫃檯,向貨架探身子細瞧。

  「河馬大嬸」忽然拍著巴掌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你呀你呀,你怎麼把背心穿倒了呀?還穿反了呢!短褲也穿反了呀!」

  她的肉嘟嘟軟綿綿的手,摩挲著我的脊背。摩挲得我怪癢的。將背心穿倒了的我,像小人書上畫的那些外國貴夫人一樣,脊背袒露一大片,我剛走入鋪子里時,留心到了這一點,一遍遍提醒自己,千萬別讓她們看到我的後身。此刻我得意忘形,結果「樂極生悲」。

  和「上帝」住在一個院子里的高傲的「公主」也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河馬大嬸」的笑是那種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笑。看著她笑,聽著她笑,本不想笑的人,往往也忍不住非笑不可。某些女人大笑的時候,尤其某些胖女人大笑的時候,彷彿是向別人施魔法似的。高傲的「公主」中上「河馬大嬸」的魔法,笑得格格嘎嘎的,笑得彎了腰,最後竟笑得淌出眼淚,蹲了下去。

  她們笑得我周身灼熱。我默默地從櫃檯上蹦下來。我默默地瞪著她們。我覺得,因她的存在,因她先前那種無聲的嫵媚的微笑,而使小鋪子里所后發的奇異的輝煌,立刻暗滅了。她們的笑聲,使我窘得快要哭了。在我聽來,她大笑的聲音很難聽,比「河馬大嬸」那種響亮的鵝鳴般的笑聲還難聽!

  我一轉身跑了出去。

  我垂頭喪氣地往家走,心裡比考試得了個零分還難過。她們的笑聲彷彿一直追隨著我。我感到路上我遇到的孩子們在笑我,大人們在笑我,所有人都笑我。

  在所有人的笑謔聲中,我覺得我像一隻穿衣服的猴子。

  「哎,那個小孩兒!你慢點走,等等我!」

  她在背後叫我。

  她膽敢還叫我小孩兒!

  我加快了腳步。

  「公主」,你在我眼裡今天算是徹底完了!其實你沒絲毫特別之處!其實你不穿一件那麼漂亮的粉紅色的「布拉基」不穿那麼一雙紅色的皮鞋不別那麼一枚白髮卡,你一定丑得很!比這條街的哪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都丑!如果我姐沒死如果我姐仍活著她比你可愛得多而且絕不會像你那麼格格嘎嘎地笑,也絕不會裝出副高傲的樣子,我才不願搭理你呢!

  我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暗暗詛咒她鞋跟兒掉了腳崴了颳起一陣大風迷了她的雙眼使她栽入路旁的水溝里弄得一身泥水等等等等。「小孩兒,你不要你的火柴啦?」我這才想起我那包火柴,只好站住等她。「公主」,讓你笑個夠吧!我堅定地站著,不惜「犧牲」我袒露的脊樑,不向她轉過身去。「你幹嗎生那麼大氣呀?」她左手拎著一個兜子,裝著許多從鋪子里買的東西。右手提著一個大醬油瓶子。她打了三四斤醬油。她先把瓶子小心地放下,騰出手從兜子里掏出我那包火柴給了我之後,用請求的口吻說:「小孩兒,幫我提著醬油瓶子行不行呀?」

  嗬,你還有求得著我的時候哇!

  我說:「那你得謝謝我!」

  她說:「你還沒表示願意幫我哪。」

  我說:「先謝!」

  她沉吟片刻,輕聲說:「謝謝你啦!」

  我替她拎起醬油瓶子,咬牙切齒地說:「你敢再叫我小孩兒。我揍你!」她愣了愣,什麼都沒敢再說。大概因為我的表情告訴她,倘她說出半句我不高興的話,我會把她的醬油瓶子摔碎。我和她一路悶走。她不時怯怯瞥我一眼。她瞥我時,我則狠狠瞪她。我瞪她,她目光趕緊避開。

  走了二三十步,她鼓起勇氣,惴惴不安地說:「要是你實在不願幫我,你就放下吧。我自己也能提回家的,就是腕子沒勁兒,多歇幾回兒唄。」

  顯然,她以為,即使她什麼話都不說,我還是可能隨時無端地把她的醬油瓶子摔碎。我說:「你們丫頭片子全都是這毛病!求人家幫忙,又不放心人家。」

  我的語調很友好。在我自己聽來,說得那麼溫柔。其實我心裡已不生她氣了。人也不能老生別人的氣啊!

  她又瞥我一眼,又微笑了。這一次我沒瞪她,卻臉紅了。覺得臉上比在小雜貨鋪子里被她和「河馬大嬸」所笑時更灼熱。我相信我注視她的目光也是友好的溫柔的。

  她又說:「不過叫你小孩兒,你就要揍我。那你為什麼可以罵我呢?」我說:「我沒罵你呀!」她說:「罵了就罵了,還不承認。難道丫頭片子不是罵人的話?」聽起來她彷彿是在和我理論,實際上她的口吻低聲下氣兒的,再加上她那一副忍辱吞聲、似乎不敢得罪我的模樣,使我感到,在我面前她彷彿是個弱者!

  於是我心裡不安起來。我才不願她在我面前顯出那般模樣哪!她一顯出那般模樣,我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我倒寧願她維護著她那股高傲勁兒。

  我解釋地說:「丫頭片子怎麼是罵人的話呢?那不是罵人的話。對女孩兒家是完全可以這麼叫的!我們這條街都這麼叫!」為了證明我沒騙她,我問一個在路旁獨自跳格子玩兒的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哎,你說,你是不是丫頭片子?」小女孩兒懵懂地瞅著我,不吭聲兒。我蹲在她跟前,悄悄地說:「你要說是,我給你兩個玻璃球兒。」那女孩兒眨眨眼睛,無所謂地大聲說:「是。是丫頭片子,咋了?」說完,也不在乎我兌不兌現許諾,繼續跳格子玩兒。我走回她身旁,得意洋洋地問:「你聽見了嗎?」她默默點了一下頭。我又問:「從來沒人叫過你丫頭片子嗎?」她默默搖了一下頭。我一時沒什麼話可說,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那可就怪啦!」走著走著,她忍不住似的,又開口道:「你把我當成一個女孩兒家?」我說:「你不是女孩兒家,是男的嗎?」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再過兩個月,我滿十四歲了!從今天起,我媽媽要求我替她當一半兒家了!」

  我說:「那有什麼,我早就替我媽當一半兒家了!」她說:「你幾歲了?」我吞吞吐吐地說:「再過兩個月,我滿十五歲了!」她不由得站住了,注視著我的臉,幾乎是憤憤地說:「你撒謊!」我悲哀地嘆了口氣:「九歲……」「我比你大五歲,你倒把我當成女孩兒家!」輪到她得意起來,追問道,「你說,你是不是個小孩兒?」我低下了頭。「你說,你該不該叫我姐?」這是我巴不得的事。我立刻抬起頭,心甘情願地愉愉快快地叫了一聲:「姐!」她的臉倏地紅了。她左右瞧瞧,見我們身前身後沒人,低聲說:「我並不是讓你叫我姐!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是你的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似乎有點兒明白,但是我寧願自己一點兒都不明白,於是我就裝出一點兒都不明白的樣子,一個勁兒搖頭。「好啦好啦,別搖頭了!」她鄭重地說,「反正不管你明白沒明白,不許當著別人的面兒叫我姐!」我堪受信賴地回答:「行!」我興沖沖率先往前走。我覺得我和她之間已經有一個秘密存在著了。我覺得她已經給予了我一種特權。這使我內心充滿了驕傲。突然,我一步沒走穩,仆倒了。醬油瓶子脫手而出,在路上滾,碰到路旁的石沿,碎了……我爬起來,轉身望她,見她僵立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獃獃地瞧著碎了的醬油瓶子。我覺得我一下子變成了世界上一個最不幸的人,如同一個百萬富翁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窮光蛋!絕望之際,我彷彿感到陽光驟然消失,黑暗剎那間降臨。我撒腿便往家裡跑。她叫喊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從此我上學總是朝相反的方向繞道而行,輕易不經過她家院門口。不得不經過時則迅速跑過。

  後來臨街的「板障子」鋸矮了。鋸得只有一米高了。從街上就可以無遮無掩地望見院子里的情形了。好像她家的人有意要向我們這條街的人證明,他們是沒什麼秘密需要遮蔽的。院門也改造了。原先包了鐵皮的嚴嚴實實的大門不見了,變成了和「板障子」一般高的一扇小門,只不過門的上邊是鋸成月牙形的。

  後來那個六十多歲的全白了頭髮的瘦男人,開始出現在院子里拔草,修剪葡萄架,挖排水溝,將各種各樣茂茂盛盛地擁擠著開野了的花兒移栽成行。

  於是院子里的花草樹木重新生長得井井有條值得駐足觀賞了。

  後來我用「拉小套」掙的錢和賣碎玻璃所獲得的錢,買了一瓶醬油。而且是一瓶那種含有維生素的高級醬油。大瓶的。我雙手捧抱著瓶子走入她家院子,非常謹慎地往前走,唯恐再不小心摔一跤,一番苦心全白搭。那個瘦男人坐在葡萄架下抽煙斗,發現我,站了起來,隨即向我走來。

  他剛走到我跟前,我搶先開口說:「這是還給你家的!」他奇怪地打量著我,那目光卻是和善的。不待他問什麼,我放下瓶子便跑。「哎,小孩兒,你搞錯了吧?」「沒錯!問問你女兒就明白啦!」我邊跑邊回答,頭也不回。傍晚,我正在家門口劈柴,一抬頭,發現粉紅色的「布拉基」出現在我們院里,正跟趙家的大娘說什麼。趙家的大娘朝我家指了指,她向我家走來。

  我躲入煤樺棚,從板隙窺視著越走越近的她,恨透了。這也太過分了!我都還你家醬油了,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麼多天了,你還至於非找我家來告一狀不可嗎?我們這條街沒有第二個像她這麼耿耿於懷牢記細碎之仇的女孩兒家!別看長得有模有樣,為人竟這麼刁!小狐狸!

  她在家門口站住了。我家門開著。窗也開著。

  她敲我家開著的門,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又敲我家開著的窗。

  這是在裝禮貌嗎?虛偽的東西!

  「屋裡有人嗎?」

  早問一聲不就免得你敲門敲窗的了嗎?

  「誰呀?」正在往鍋里貼餅子的母親,粘著兩手苞谷面,從廚房走到窗口,疑惑地瞧著她。「大媽,真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做飯。您先忙吧,我過會兒再來。」她顯得有些局促了。大媽?——什麼話!我們這條街都叫張大娘、李大嬸、王大嫂,從來沒聽到過誰管誰叫大媽的!看來她和她一家,以前根本就不是我們這座城市的人家!母親說:「我已經完事兒了,蓋上鍋蓋了。姑娘,你打聽人家?」「大媽,我不打聽人家。我是隔壁那個院子里的。我們剛搬來。我們是近鄰呀!我姥爺說,遠親不如近鄰……」這小狐狸,嘴可真甜!真會說話!一口一個「大媽」。我母親已經用喜愛的目光瞧著她了。「是啊是啊,遠親就是不如近鄰嘛!姑娘,你多大了?」「再過兩個月十四了。」「還不到十四?真是個好姑娘。說起話來像位大姑娘似的。大娘就喜歡你這樣穩穩重重的姑娘!快屋裡來坐會兒!你們家要是有什麼需要大娘幫忙的事兒,你只管開口就是,千萬別不好意思……」母親走出來,想拉她過屋。無奈兩手粘著苞谷面,向她伸了幾次手只好作罷。

  「大媽,我不進屋了。改天我一定來您家玩兒。我姥爺讓我問問您……」她指指她家的院子和我們的院子相隔的一排「板障子」:「這挺高的,是不是擋了您家陽光?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把它鋸矮些。還有那些爬山虎,都爬到你們這邊來了,我姥爺發現招毛蟲了,怪討厭的,想把它們拔了。鋸矮了以後,你們喜歡什麼花兒,我們那邊兒就種什麼花兒。我姥爺還說,也可以開個小門兒,兩邊兒來往方便……」

  「好呀,好呀,好呀!」

  母親一迭聲說好。

  「大媽,我還想問問您,您家有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兒嗎?」

  「有哇,怎麼……」

  「有個小男孩兒,把我的醬油瓶子摔碎了……」

  「我叫來你認!」

  我屏息斂氣,心想小狐狸哇,你到底還是打算告刁狀!「這孩子,剛才還在,哪兒去了呢?等他回來,大娘一定問他!」

  「大媽,我不是告狀。」她急了,「其實一點兒也不怨他。他好心好意幫我提醬油瓶子,自己還摔了一大跤,怎麼能怨他呢?可他,他今天上午還給了我家一大瓶醬油。我姥爺問明白情況,批評了我一通,讓我一定要找到那孩子,把那瓶醬油退給他,還要謝謝他。我們全家都為這件事兒挺不安的。我姥爺說,如果不找到那個男孩兒,不把醬油退給他,我們可就太不對了。」

  我真希望母親說那男孩兒一定是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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