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論德
晨露未乾,太陽將 升未升,知微草堂這時候本該是書聲琅琅,今日卻三三兩兩地圍在無題樓面前竊竊私語。
見到漁 舟的到來,作鳥獸散,等漁舟背影消失,立刻又圍了上來。
樓中先生面容 嚴肅地端坐著,公孫鴻宇神色尷尬地立在一旁,十餘位學子整齊地站成了一排,為首之人手中捧著請願書。
漁舟搓了搓手,揉著眉間困頓地嘀咕道:「中秋過後,果然就冷了,有什麼事情我們敞開門,去小校場說吧,待會兒還能晒晒太陽。學子們能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大家一起出去討論討論。」
她踱到為首學子的面前,隨意地瞟了幾眼,沖著公孫鴻宇道:「俗話說,鼓不敲不響,理不辨不明,公孫大哥不介意讓學子們各抒己見吧?」
望著漁舟鼓勵的眼神,公孫鴻宇抿了抿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百多人手中抱著蒲團,浩浩蕩蕩地上了小校場跪坐,以漁舟為首的先生坐一端,學生坐在另外一邊,與平日講課別無二致,不過是先生腳邊多了一盞熱茶。
宣竹姍姍來遲,卻也來得匆忙,外袍的玉帶都沒系好,眼底一片青灰,顯然昨夜未曾歇好。宣大人雖然在知微草堂授課,但是並不常來,有時忙於政務,分身乏術,有時在府中養病,代他授課的有時是刑部經驗老道的官吏,有時是白芷。
漁舟本性懶散,又不擺架子,對著年紀大的先生自稱晚輩,沒有半點當山長的威嚴模樣,因而沒精打采地坐在最後面打盹。
宣大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側首低聲道:「書院出了何事?」
漁舟正在補眠,被眼前突然多出來的腦袋嚇了一跳,渾身一哆嗦,瞪著迷濛的眸子拍了拍胸口,甩了甩腦袋,醒了醒神。
四目相對,四個黑眼圈,彼此不覺抽了抽嘴角。
漁舟端著腳邊的清茶低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公孫大哥與西門府那點破事,你是知道的。現在不明就裡的破小孩不知道被誰挑唆了,說他忘恩負義,有損師德之類的,然後就聯名寫了個請願。我就尋思著,既然大家都閑著,不如一起掰開了,揉碎了將這事好好說道說道,省得以後舊事重提。」
宣竹淡淡地說道:「看來,公孫先生布置的課業太少了。」
漁舟低頭勾了勾嘴角,表示贊同。
前面早已炸開了鍋,別的書院從來沒有如此廣開言路的先例,學子紛紛抓住此機會暢所欲言,從「知恩圖報」談到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小見大,言辭灼灼。
先生們也不甘落後,從「百善孝為先」談到了「尊師重道」,諄諄教誨,苦口婆心。不知哪位腦子轉得不快的先生順嘴提了一句「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將這場辯論徹底推向了高潮。
學生自然是接著他的話茬反問道:「既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麼先生也是認為公孫先生有錯了吧?」
此話 一出,那還了得,學子窮追不捨,只差搖鼓吶喊了,甚至有人高聲大喊「如果知微草堂不引咎請辭,那麼我們就退學」。
旭日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山峰上探出小半個腦袋,散發出柔柔的,暖暖的光芒,四周瀰漫的霧氣漸漸散開了,遠處的天邊,一絲絲,一抹抹,一片片,一層層,全是金黃的朝霞,稀稀疏疏布滿了半壁蔚藍——不,還是灰藍色的天空。
漁舟張開五指,眯著眼睛從指縫中看了看太陽,伸著懶腰說道:「春乏秋困,這天氣真的適合補眠。竹先生,你不困麽?你真的不起來說幾句麽?」
「好,都依你。」宣竹溫聲道。
說罷,喝了一口茶潤喉,理了理衣襟,起身低低地咳了幾聲,雙目如電,冷冷地環視一圈,刑部侍郎的威壓一出,全場皆寂。
他淡淡地、冷冷地道:「佛說,將心比心,即是佛心,我心即佛;諸位學子不妨想一想,若公孫先生不認祖歸宗,是否就配為人子孫和為人師表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則其不善者而改之』,諸位不妨先將公孫先生那一身懸壺濟世的本領學到手,然後再來欺師滅祖也不晚。」
滿座赧然,無人答話。此話夠狠,誰再揪著此事不放,誰就是惡意揣度,誰就是欺師滅祖。
漁舟按捺住拍手稱快的衝動,微笑道:「先師病故時,千帆、鍾離先生和茯苓先生皆在榻前,讓公孫先生認祖歸宗那是先師的遺志,公孫先生奉先父之名孝敬親生父親,何錯之有?我一直沒為公孫先生正名,一者相信流言止於智者,二者覺得這是公孫先生與兩府之間的私事,不值得小題大做。退一萬步而言,倘若書院真的有某位先生師德有損,只要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禍國殃民之事,也不妨礙諸位跟著先生學習一技之長。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僅此而已。」
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吃一蟹長一智,作為一個山長,希望此事過後,將來從知微草堂走出去的學子能們能夠有明辨是非的慧眼,有求真務實的精神,而不是如同長舌婦一般只會人云亦云,搬弄是非。如同今日鬧劇,諸位就只聽到了外面的流言蜚語,卻沒看到公孫先生兢兢業業的努力。無題樓中,每日來得最早的是公孫先生,最晚離去的也是公孫先生,授課繪聲繪色,課後也對學子們噓寒問暖,我相信這些諸位有目共睹,無需我贅言。」
孩子們被她說的面紅耳赤,紛紛垂下了腦袋。
「當然,你們能夠直抒胸臆,也是勇氣可嘉。若是能夠再理智些,那就更好了。為了鼓勵諸位勇往直前的精神,我做出如下決定:一、南邊的荒山開墾出三畝地,用作葯田;二、我記得《增廣賢文》中有這樣一句話『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諸位散學后以『責己恕人』為題寫一篇三千字的文章,角度自選,題材不限,明日早課後上交,成績算入年底成績考核中。若是無其他事情,那就趕緊去吃早膳吧。」
學子哪還敢有別的怨言,立刻抱著蒲團一鬨而散,有多快跑多快,似乎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幾位東陵氏老先生拱手贊道:「山長就是山長,果然高明。」
「孩子們志慮忠純,先生們當居首功。」漁舟笑眯眯地道,「知微草堂是個講道理的地方,日後遇到此類事情,也盡量以理服人,然後順便布置一些令人難忘的課業下去就好了。」
老先生捋著長須連連點頭,表示受教。
先生們昂首挺胸,有說有笑地去膳房。
漁舟等幾個年輕人走在後面,公孫鴻宇疾步走到漁舟面前,鄭重作了一揖。
漁舟微笑道:「公孫大哥太見外了,你只管一心一意教書育人,別的事情在知微草堂都不算什麼。」
「謝謝山長的庇佑,也謝謝山長的葯田。」公孫鴻宇喜上眉梢地笑道。
「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我也應該早些時候為大哥正名的,不過是一直沒遇到好的機會罷了。至於葯田,嘻嘻,我只管派人去藥店買一些尋常可見的藥材幼苗,恐怕到時候還得勞煩大哥帶著學生們一起進山採藥。」漁舟狡黠地笑道。
「樂意之至。」公孫鴻宇眉開眼笑。
一直沉默不語的宣大人突然插話道:「早膳都快涼了,快點走吧。」
鍾若瑜輕笑出聲,漁舟嗔了宣大人一眼。
宣大人回首語氣不善地問道:「鍾離先生不餓麽?」
「餓,餓,很餓了。」鍾若瑜點頭如搗蒜。
「你們倆呀……」漁舟搖頭失笑。
此時知微草堂沒有刻意遮掩,自然而然地傳遍了燕京,消息靈通的宮中最先知曉。
安公公笑道:「下早朝時,宣大人行色匆匆,原來是為了此事啊。」
聖上笑嘆:「朕在書上看得最多的,在朝中聽得最多的就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沒曾想過還可以因勢導利,小姑娘不簡單,也算是給朕上了一課。如此一來,公孫鴻宇還不得對她死心塌地,弄得朕倒是不好去她手中搶人了。」
「奴才倒是覺得公孫公子在哪兒都是一樣,太醫院是大燕的,知微草堂也是大燕的,而大燕是您的。」安公公道。
「行了,你不必為她說好話了,朕還不至於如此小氣地去惦記她那幾個人。」聖上輕笑道,「百花宴的貼子送到太傅府上沒?」
「已經差人送過去了呢,一切按您的吩咐寫了千帆先生的名字。」安公公道。
「朕也是時候見一見這位國士了,朕很期待她這次會帶來怎樣的驚喜。」皇上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地笑道。
而此時正在無題樓的院子中曬太陽的漁舟莫名其妙地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都差點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