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難為
彷彿為了應和她的 話語,昌樂苑門口來了一頂八人抬綠呢軟轎,裡面走出一位身著九蟒五爪蟒袍,上面綉著孔雀補服的高瘦男子,器宇軒昂,遙遙若高山之獨立,一雙鍾天地之靈秀眼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他目不 斜視地、昂首挺胸地走進了昌樂苑,徐徐而行,分花拂柳。
一時之間,樂 儀公主竟然忘了回話,怦然心動,卻又覺得那身官服礙眼得很。
京中盛傳宣大人守身如玉是因為「曾經滄海」,也盛傳月前公幹時在街頭公然進了一名閨秀的轎子,還盛傳最近頻頻出入太傅府,如今朝服未褪下又趕來了。
樂儀公主捏緊了手中的錦帕,起身強顏歡笑:「宣大人,您怎麼來了?是奉命來接我的麽?」
內心卻在滴血,不停地叫囂:「你怎麼來了,怎麼能來,怎麼能夠來坐實那些坊間的傳聞!」
宣竹遙遙一禮,淡淡地道:「皇后口諭,請公主回宮。」
樂怡公主喜出望外,提著裙裾向前走了幾步。
宣竹與她錯身而過,行到漁舟身邊,低首溫聲道:「小舟,我奉師命來接你回府。」
他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可聲音卻軟和了不少,再加上平和的自稱,親疏遠近顯而易見。而且,眾人皆知太傅夫人就在昌樂苑,奉師命之詞又何其牽強!
漁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搖首:「我娘在東籬院,我去尋她吧。」
「舟兒,真是太傅大人尋你,我下朝時遇到了恩師,他讓我接你回府。」他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急切和涼意,頓了頓又道,「師母那邊,我已經派人去知會了。」
樂儀公主神色間布滿了難過與震驚,相識三載,何曾見過心中的這朵高嶺之花如此耐心的言語和低微的姿態。印象中的宣大人,一向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冷冰冰的,還是沉默寡言的。
別人不知,漁舟心中卻是很清楚父親並沒有去上早朝,可若不順著宣竹的台階下,還不知他會做出怎樣出格的事情。只能暗自嘆了口氣,與裴南歌打了聲招呼,在南歌滿是崇敬的目光中出了昌樂苑。
「你尋我作甚?」漁舟在軟轎前站定,似笑非笑地道。
宣竹站在她身後,遮擋住後面探尋的目光,借著寬袍衣袖的遮擋握住了漁舟的手,低聲道:「上轎,你若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我拉 拉扯扯,我是極為樂意的。」
漁舟氣結,轉身無奈地進了轎子。
「我聽說樂怡公主去了昌樂苑,你也在那,於是就……」宣竹隨之也上了轎子。
「宣大人,男女授受不親,還望您自重。」漁舟指著帘子說道。
「我們之間有過命的交情,不講虛禮,不講虛禮。」宣竹摸著鼻子訕笑道。
漁舟忍住一腳把他踹下去的衝動,咬牙切齒地問道:「宣大人,找民女有何貴幹?」
宣竹緊挨著漁舟坐下,揉了揉疲憊的眉間,全身沒骨頭般倚在漁舟肩頭,低聲道:「讓我眯會兒,待會兒有事與你說,是關於令兄的。」
說完,便安心地合上了細長的眸子。
看著他眼底的青灰色,漁舟抿了抿唇,到底沒有把他腦袋推開。
雄雞報曉起床洗漱,晨光微熹入宮議事,又豈能不辛苦?更不用說,他還特意繞到了城西的昌樂苑,雖然說他可以不必去的。
轎子抬得很穩當,有規律地搖曳著。不一會兒,漁舟也呵欠連連,昏昏欲睡,靠著後壁睡了過去。而趴在她肩頭的那人卻睜開了眸子,動作輕柔地將人擁入了懷中,無限滿足地闔目假寐。
猶記當年,除卻農忙時節,她白日里嗜睡得很,總要睡到自然醒。這些年,風餐露宿,也不知她到底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只要一想到這些,宣竹心中就湧現出無限的憐惜,恨不得時時刻刻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等漁舟睡醒,已經身在天下樓了,連何時被抱入了雅間都不知道,桌上有壚月橋的栗子糕,有雨前龍井,還有小巧的瓜子仁,全都是她愛吃的。
而那人,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如玉如竹的指尖捏著飽滿的瓜子。
宣竹看著睡眼朦朧的漁舟,心下一片柔軟,壞心忽起,指了指她的唇角。
漁舟以為睡得太熟,一不小心流了哈喇子,下意識地伸袖去擦拭,看到對方忍俊不禁的樣子才意識到自己被戲耍了,悶悶不樂地放下袖子,朝無聊的宣大人翻了個白眼。
宣竹不敢逗太過,怕漁舟惱羞成怒,將剝好的瓜子仁推到漁舟面前,溫聲說起了正事:「下朝之後,我去刑部點卯,遇到了安公公。他說令兄今日進宮面聖了,意欲外放。」
一般來說,一甲武狀元,要麽進宮,要麽去兵部歷練,像東陵氏這般享譽百年的世家子弟極少外放。
漁舟微微一怔,繼而說道:「外放?去哪兒?」
「安公公未明示,但據我所知,錦官城前些日子折損了一名參軍。」宣竹緩緩說道。
「滿城芙蓉的錦城?哥哥真是心急。」漁舟嘆道。
西南腹地,與南方眾多小國接壤,大小戰事從未停歇。
「令兄也是一心報國,想早點建功立業。」宣竹勸慰道。
「我是不是很麻煩?」漁舟突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若是我有你這樣的妹妹,自然也會一心想著好好護著,也會選擇令兄一樣的道路。」宣竹認真地分析道,「他不僅僅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東陵一氏。他若是留在燕京任職,難免會受到褚相的掣肘。軍中不比他處,真刀實槍,憑的全是真本事。而且,久經沙場的翟將軍已經在年前調往了錦官城,翟將軍不僅與你有過一面之緣,而且還是你表舅,多少會拂照一二。」
「我竟然不知我們府上還有這樣一門親戚。」漁舟苦笑道。
「世家之間盤根錯節,僅僅是清貴,豈能經久不衰?」宣竹低笑道。
「是我孤陋寡聞了。」漁舟嘆道。
兄長進宮請命,想必爹娘都是知道的,卻一直未告訴她,到底還是將她當閨中嬌兒養了,不由感到有些鬱鬱寡歡。
宣竹見她情緒低落,懊惱非常,自責得手腳都不知何處安放。
「謝謝你,否則等哥哥離去時我才知道消息,那會更難過。」漁舟反過來勸說道,「若我是他,大概也會這樣的。就是一時之間,你們將我護得太緊,有些不習慣。」
這話又勾起了宣竹的回憶,想起曾經那些清苦日子中有意無意的冷落,心中抽痛一陣接一陣,連忙說道:「今後,天下樓的消息會給你送一份過去。」
如此一來,倒是弄得漁舟頗為不好意思,自己不過是隨意地抱怨了一句,他卻認真地放到了心上。
漁舟放下心事,重拾笑顏,與他一同用了午膳,又聽了一折說書,這才打道回府。
她雖然早早地離開了昌樂苑,但昌樂苑和國子監兩邊的消息並未停歇過,誰做了錦繡文章,誰彈了繞樑之曲,誰說了金玉良言,誰又技高一籌,此類消息,不勝枚舉。
太傅父女二人在院中端坐,一人捧著熱茶,一人磕著瓜子,聽得津津有味。
熱鬧持續了三天,直到寒山書院學子離去,最後說是平分秋色,可燕京子弟靠的是百年底蘊的苦苦支撐,多少有幾分狼狽。
官夫人見寒山書院女弟子接人待物的確不一般,回府後紛紛說與自己的夫婿聽,於是這溫香軟玉的枕頭風一吹,朝臣紛紛上表說興辦女學。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褚貴妃也沒少在聖上面前提起書院的女弟子,讚歎連連。
由此,興辦女學一事就正式出現在了早朝上。聖上大手一揮,下旨成立國子監分院——言德女子學院,設書山長、副山長、助教、講書等,熱情高漲的褚貴妃出任山長,一時之間,風頭無二。
興教化,修政治,養百姓,利萬物,此人君之仁也。這些本來沒有漁舟什麼事情,她也樂見其成。可是,涑玉宮總管高公公的突然上門拜訪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褚貴妃意欲舉薦遊學掌門千帆出任副山長!
姑且不說漁舟德言工容一竅不通,三從四德嗤之以鼻,也不說她年紀輕輕,難以服眾,僅僅是副山長的這個「副」字就讓人吃不消了,倘若將來女學辦得好,那麼自然是山長的功勞;倘若辦不好,那麼一定是副山長沒有盡心儘力。這種讓人進退兩難的餿主意,不用想都知道是褚游那幫吃飽了撐著的謀士倒騰出來的。
可東陵氏與褚氏畢竟沒有撕破臉面,若做出直接拒絕這種「不識抬舉」無禮舉動也不太妥當,太傅大人直接使用了「拖」字訣,心中暗怒,面上卻感恩戴德地說「考慮,考慮」。
自從知道褚氏多年前便包藏禍心后,太傅大人就不欲自己兒女與褚氏有任何瓜葛,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高公公前腳剛走,一身朝服的太傅大人後腳就進了宮,扯著聖上的龍袍聲淚俱下地說了一通閨女多貼心,養兒多不易,誠惶誠恐表示了希望他們平安喜樂的意願。
嚇得聖上龍顏大變,一邊撫慰傷心欲絕的帝師,一邊連忙派安公公去查探太傅府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