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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師恩

  「那應該是永泰十 九年冬了。宮中選秀,朝廷四品以上官員府中適齡女子皆需參選,無論才貌還是出身,當今皇后與褚貴妃都是其中翹楚。那是囡囡才一兩歲,府中其他旁支也無適齡嫡女,因而為父並未上心。」太傅捋著長須將悠悠往事回顧,「封后大殿前夕,朔風四起,大雪紛飛,東宮之主——現在的聖上邀為父踏雪尋梅,圍爐煮酒,酣暢淋漓。」


  「我記 得,那時姐夫身邊還帶著一對姐妹吧,叫什麼梅夫人和蘭夫人的,風頭無二。因為這事,姐姐還生氣回娘家了。」鍾離抱朴調侃道。


  「那時年少, 荒誕不經,自詡風流,沒少做下錯事。」太傅苦笑道,「酒過三巡,醉意朦朧中,太子問為父為何不將二姬扶正。為父答曰『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自古寵妾滅妻,輕者家宅不寧,子孫不旺,重者丟官罷爵,永不錄用』。沒過多久,一后四妃定了下來。次年春,囡囡就走丟了。沒曾想……沒曾想這話竟然讓褚游聽去,誤以為為父插手後宮封后,真是禍從口出。」


  「原來,父親還知道寵妻滅妻,家宅不寧啊。」東陵泛舟冷笑道。


  那時,他已記事,曾見母親沒少為父親的荒唐行徑默默垂淚。再後來,妹妹走失,母親卧病不起,府中陰雲籠罩,再無半點歡樂。此間種種,皆因為父親的無心之言,又怎能無半點怨懟?


  「囡囡,對不起。」太傅痛定思痛,悔斷肝腸。


  他那時寵二姬不假,軟糯的閨女也是實實在在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中。


  「父親為人師表,張口閉口修身齊家,言行卻背道而馳,的確荒唐。」漁舟中肯地說道,「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褚相想打垮太傅府的心思早就有了。而且,聖上當時旁敲側擊地問父親,恐怕自己心中早就有了決斷。否則,如今後宮之主應該是青梅竹馬的褚貴妃。」


  一語驚醒夢中人,滿室皆寂。


  太傅大人止不住地后怕,倘若不是家變,他未曾急流勇退,一定會攜全族之力,與褚氏分個高下,到最後自己會怎樣,妻兒子女會怎樣,東陵一族又會怎樣,他不敢去想。


  他那時受命輔佐東宮太子,戰戰兢兢,嘔心瀝血,卻從未想過非嫡非長的太子何以坐穩了東宮之位。看今朝,自己半隱半退,任褚氏如何囂張跋扈,九五之尊依然穩穩噹噹地端坐在龍椅之上,自己宦海沉浮十幾年,竟然不如十幾歲的閨女看得通透。當真是後生可畏吾衰矣,也難怪西門老爺子會選擇她作為傳人。一時之間,又是羞愧,又是自豪。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姐姐都原諒姐夫了,咱們就別揪著這些往事不放了。還是說說怎麼處理那個吃裡扒外的野丫頭吧,我還想早點帶著小舟四處去炫耀炫耀呢。名正言順的大小姐被遮遮掩掩,不知那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野丫頭卻鳩佔鵲巢,真不知你們是怎麼想的。」鍾離抱朴抱怨道。


  「亂棍打死,或者交給官府?」東陵泛舟不喜拖泥帶水。


  「再等等吧,餌都扔下去了,不掉一尾大魚上來,豈不是虧了?」漁舟笑道。


  「囡囡,父親不想讓你再受委屈了。」太傅大人說道。


  「認祖歸宗,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哪有什麼委屈,難道你們現在對我不好麽?而且,我正打算了卻西門先生的那些舊事,也不適合公開身份,不然就打草驚蛇了。」漁舟侃侃而談,「等認祖歸宗后,各大家族的人情往來少不了,我哪還有精力去收拾他們啊。」


  「你哥哥不是賦閑在家麽,讓他去。」太傅毫不猶豫地把兒子賣了。


  「目前不行,我能為師傅做的就只有這麼點兒了。」漁舟一口回絕,「若力所不逮,我自會向父親和哥哥求助。」


  父子二人無奈,只得作罷。


  公孫鴻宇依約而來,住進了太傅府。漁舟將九嶷召回,引見給父母,那如冰似玉的容顏把太傅夫婦驚艷了一回。九嶷與東陵泛舟相見恨晚,在府中的日子過得如魚得水,暫且按下不表。


  公孫鴻宇言出必行,那日拜訪太傅府後,對西門府的事情上了心。他如今的身份雖說十分尷尬,但西門府中的主子也不敢太過為難他,畢竟還沒有徹底撕破臉面,對他時不時進出西門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東陵泛舟得知公孫鴻宇暫時為自己妹妹所用后,特意往西門府送了幾次拜帖,有意給公孫鴻宇做臉。東陵泛舟雖說無官無爵,但是有一個做太傅的爹,本身又文武雙全,常在御前行走,誰也不敢小覷。


  一來二去,公孫鴻宇發現曾經在府中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二管家多處暗中照應他,幾次匆匆會面,頻頻提起西門先生,旁敲側擊地詢問西門先生在絕雁嶺的舊事,神色之間似乎有難隱之言。


  公孫鴻宇正愁著如何打探西門府這幾年的實際境況,如今真是打瞌睡的遇上枕頭了。曾經身為西門府正兒八經的少主子本不該如此捉襟見肘的,奈何西門先生早早地將他送入了瓊林書院拜師學藝,府中烏七八糟的事情瞞得很緊,導致公孫鴻宇此番回京只知西門府敗落了,但是腐朽到何種程度卻知之甚少。


  公孫鴻宇也未多言,只說可引見一個知曉西門先生最後幾年處境的後生。果然,二管家歡天喜地地應了下來,依約而至。


  與其花費心神去尋找一處隱秘的會面之處,不如安安心心地去熟悉的天下樓。因而,漁舟將會面定在了天下樓。


  漁舟浩巾儒衫,早早地等候了。她也不著急,要了茶盞,親自洗手烹茶,神色從容,舉止優雅,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書卷氣息和時隱時現的貴氣,這種貴氣不像後天熏陶的膏粱子弟帶著幾分故作矜持,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由內而外,渾然天成,大概這就是真正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吧。


  漁舟微笑著招呼二人落座,提盞往兩人的杯中添了熱茶。


  二管家見漁舟從容有致,氣度不凡,心中暗自讚賞,持杯低呷了一口清茶,眸光立刻亮了起來。茶葉青綠透亮,葉片勻整而有光澤,味道清甜可口,入口柔和清香,給人以一種清新自然之感,這是茶中極品、千金難求的明前龍井。


  二管家自然是識貨的,尤其是近幾年從西門府中送出去的禮越來越多,越來越貴了,時下最興的便是送茶葉,從天下樓出來的茶葉。如此貴重的東西,卻被如此輕巧地拿了出來待客,二管家不得不對眼前少年的身份有了新的估量。


  漁舟自然也在打量二管家,五短身材,其貌不揚,未語先笑,只有喝茶的時候眼中精光乍現,有了幾分富貴人家熏陶出來的氣勢,不然很難讓人相信是西門府中的二管家。


  漁舟掏出檀木牌,出示了身份,輕笑道:「在下千帆。」


  二管家雙手托住檀木牌,細細撫摸,珍而重之地歸還,熱淚盈眶,納頭便拜:「黃三見過少主子!」


  話語剛落,兩人皆驚。


  漁舟避開,連連擺手:「您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唐突了少主是奴才的不是。」黃三起身拭淚,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奴才不是西門府的管家,而是遊學掌門的管家!」


  「怎麼會?」漁舟與公孫鴻宇異口同聲地問道。


  「小的祖籍在北俄,祖祖輩輩都是逍遙王的家生子。小的有幸隨王爺來到了大燕,遇到了西門先生,後來西門先生出師,小的脫了奴籍,並立下重誓答應世代服侍遊學掌門,這才來到了燕京,進了西門府。」黃三緩緩道明緣由。


  漁舟扶額,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黃三怕漁舟不信,立刻從懷中掏了幾冊賬簿遞了過去:「這些都是當年王爺傳給老主子的產業,王爺當年經歷過戰火,遭逢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的日子,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徒子徒孫再吃同樣的苦,因而從王府中分了一部分銀兩,給傳人安家立戶用。老主子本就出身富庶,銀兩置辦了田地店鋪,什麼都沒用,這些年一直由老奴在打理。三年前,老主子似乎心有所感,突然派人傳來口信說這些產業後繼有人了。沒曾想,沒過多久,老主子就故去了,老奴又輕易不得離京。這一等就是三年,老奴戰戰兢兢,日夜難寐。如今好了,少主總算來了,不怕別人惦記了。」


  漁舟信手翻了翻,發現居然是一筆不小的產業,良田百畝,店鋪數十,折成現銀至少有上萬兩,不由嘆道:「師祖高瞻遠矚,憐惜後輩,實在是門派之幸,千帆之幸。黃叔一諾千金,不辭勞苦,千帆佩服!這些賬簿,您先收著吧。」


  「這……這如何使得?」黃三躊躇道。


  「有什麼使不得的?先師在世的時候,不是一直都如此麽?此番約您前來,千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西門府如今的概況。」漁舟微笑道。


  「西門府啊——」黃三拖著尾音,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老主子故去,人人都自以為是,個個都自以為貴,情況越來越糟糕了。外人看著風光,其實內里早就不堪一擊了。近日家主和褚相走得近,頻頻送禮,似乎有依附之意。」


  公孫鴻宇與漁舟皆覺駭然以驚,西門氏雖然不比東陵氏和褚氏一樣是百年世家,可到底曾經有過幾十年的輝煌歷史,祖先最高官拜尚書,顯赫一時,後來耕讀傳家,經營數輩,成就書香門第,綿延幾十年。誰曾想,不過是幾年光景,竟然落魄至此!西門氏的祖先若是知道子孫如此不肖,大概棺材板都會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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