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慕名
漁舟從天下樓 出來后,帶著式薇和步蘅去自己名下的幾個鋪子轉了一圈,心中有了個粗略的印象。
晌午將至,三人回府 。凳子尚未坐熱,太傅大人就派人來說花廳有貴客慕名而來,特意來拜見漁舟。
漁舟換了一 身常服,懷著詫異的心情去了花廳,她才回京不久,認識的人屈指可數,實在是想不出來者是誰。
花廳中坐著一位而立之年的儒士,眉目清朗,眸光深邃,白袍半舊不新,但是洗得極為乾淨,舉手投足間並無貧困人家的拘謹。
分賓主而坐,互相見禮。
「在下公孫鴻宇,原名西門鴻宇。」那位儒士沖漁舟微笑道。
漁舟與西門一氏僅有的交集便是西門先生,故而輕鬆地猜出了對方的身份,亦笑道:「久仰大名。」
「不敢當。先父暮年有賴先生悉心照料,身後事亦有勞先生妥善料理,鴻宇感佩於心,在此誠心謝過。」公孫鴻宇長揖及地。
漁舟避而不受,虛扶著他起身,溫聲道:「先師待我極好,為人弟子,一切都是分內之事,受不得您的大禮。」
「先父猝然辭世,鴻宇未能見上最後一面,引為平生最大的憾事。先父病重之際,始終未在書信中提起半句,鴻宇始料未及先父會走得那麼快。家中叔伯……家中叔伯未曾將訃告送至瓊林書院,以至於子欲養而親不待,實在是不孝。」公孫鴻宇哽咽地說道,悄悄紅了眼眶。
「據悉先生在瓊林書院開堂講學,也是為國盡忠,自古忠孝兩難全,先生不必悲傷。先師生性豁達,不拘俗禮,常言『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定然也是不願見到先生如此難過。」漁舟勸慰道,「況且半月潭山明水秀,先師生前極為喜歡,也是個清靜的好地方。」
「如此說來,倒是鴻宇著相了,京城困囿了先父大半生,他老人家離開了也好。」公孫鴻宇嘆息道,「先父能與父親冰釋前嫌,也是多虧了先生在其中勸說,鴻宇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才好。」
「令尊與先師都是忠厚的性情中人,本就惺惺相惜,不過是造化弄人。」漁舟溫聲道,「兩位長輩情分匪淺,你我也不必彼此客套。您若不嫌棄的話,我們就兄妹相稱吧。」
「恭敬不如從命,那鴻宇就託大了。家父說先父臨終時交代妹妹照看西門府,鴻宇畢竟曾在西門府當了十幾年的少爺,熟門熟路,若有得用處,全憑妹妹驅使。」公孫鴻宇道明了來意。
「『照看』二字不敢當,我是想找他們算舊賬。」漁舟微笑道,「能得到大哥的幫助再好不過,但是大哥不是在瓊林書院當先生麽?」
「我已辭去先生一職。」
「哦?為何?」漁舟微微一驚。
「公孫氏一脈單傳,我與父親相認后,欲認祖歸宗,然而西門府不許,說生恩不如養恩大,不可數典忘祖。後來書院中流言四起,說我忘恩負義,先慈當年的舊事也被頻頻提起。先慈當年所作所為的確有些不妥當,我亦覺得自己德行有損,無顏為人師表,因而引咎辭職了。」公孫鴻宇神色黯淡地說道。
不用說漁舟也知道流言背後少不了西門府的煽風點火,西門先生的後人如今最有出息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了,沒從他身上扒一層皮下來,他們又怎會善罷甘休。
「流言止於智者,清者自清,大哥不必將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如今敝府缺一位府醫,不知大哥肯否屈就?」漁舟微笑道。
「這個……這個大哥去外面藥鋪謀個差事也是使得的。」公孫鴻宇遲疑地說道。
「我想大哥是誤會了,小妹並無同情或者憐憫之意。我有一位朋友在邊關受了箭傷,尋醫問葯已有月余,至今仍無起色。我本想請令尊出手,若是大哥願意大材小用,那是再好不過了。」漁舟正色道。
公孫鴻宇立刻高興地應承了下來,並約好了次日上門看診的時辰。
他離去后,漁舟派人往天下樓走了一遭,心安理得地放了宣竹的鴿子。
漁舟懷著些許忐忑的心情將私自留下公孫鴻宇的事情告知了太傅大人,太傅非但未責怪,還滿口讚許。
太傅大人驕傲地認為自己閨女不是池中之物,身邊自然該有能人異士相佐,還親切地問漁舟是否需要幕僚,看得東陵泛舟直眼紅。
午膳過後是雷打不動的午休,漁舟搬了搖椅在院子里的梨樹下小憩。寂寂梨花,淡淡其華,輕輕飄散,隨風入畫。不覺睡意襲來,一晌貪歡。
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自然轉醒已是夕陽西下,晚霞漫天。
她睜著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忽然聽到有人喊道:「快好了,別動,別動!」
漁舟眨了眨眼睛,驅除了睡意,打量著院子里憑空冒出的「不速之客」——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龍眉鳳目,金相玉質,長須及胸,十分飄逸。可這份飄逸也不過保持了一會兒,因為他正在作畫,鬍鬚上蘸上了墨汁也絲毫未察覺,他腦袋往哪邊轉,鬍鬚就往那邊划,胸前的衣襟染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可惜了那上好的杭綢被塗得面目全非。蘸墨揮毫的男子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微笑,甚至會如同猴子一般抓耳撓腮,有趣得緊。
據漁舟所知,鍾若瑜有一個庶出的畫痴小叔叔,也是唯一的叔叔,名喚鍾離抱朴,人如其名,清心釋累,絕慮忘情,少私寡慾,見素抱樸,如今在宮廷畫院供職,是大燕朝屈指可數的繪畫大師之一。
鍾離一氏曾是將帥家門,有過經久不衰的盛名,然而子嗣單薄也是不爭的事實。雖說是世代門閥,但是到鍾離懷瑾父親這一代嫡枝僅有兩人,還是一嫡一庶,一人戰死,另一人至今未曾婚配。倒不是說鍾離懷瑾的祖母心胸狹隘,對庶出的子孫不聞不問,正相反,老封君巴不得子孫綿延,可鍾離抱朴對女子退避三舍,倘若逼得急了,乾脆躲到宮廷畫院中三五個月不回府。鍾離懷瑾成親后,他倒是輕鬆了不少,可小糰子這個女娃的出生使得老封君又念起了緊箍咒,大概是來太傅府躲清閑了。
按理說,漁舟母親與鍾若瑜母親是姐妹,鍾離抱朴與太傅府這親拐得有點遠,不過太傅大人不是那種文人相輕之人,對心思單純、質而不俚的鐘離抱朴多有賞識,因而鍾離抱朴成了太傅府的常客。蒹葭苑是漁舟的閨閣,他能如此大搖大擺地進來,可見這常客有多經常。
漁舟理了理這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係,打著呵欠喚道:「小叔叔。」
鍾離抱朴聽了這稱呼高興得手舞足蹈,伸手拉著漁舟的衣袖,邀她去自己方才所作的畫,拘謹而又期待地問道:「如何?」
細長的眼睫眨巴眨巴,如同寒夜裡閃爍的星星。
漁舟啞然失笑,玩心忽起,好整以暇地問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鍾離抱朴眉間微蹙,糾結了一會兒低聲說道:「自然是真話,不過,你能不能給小叔叔留點兒面子,就那麼一點兒……」
「面子是給外人看的,咱們叔侄不算外人吧?」漁舟笑吟吟地道。
鍾離抱朴凝眉思忖了一會兒,並未發現這話的不妥之處,點了點頭。
漁舟看了看沐浴在霞光中的水墨畫,故作一本正經地道:「尚可。」
鍾離抱朴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沮喪地道:「真的……真的不好麽?」
看著他孩子氣的面容,漁舟「噗嗤」一聲笑了,指著畫說道:「已是不錯了,至少功底比我深。不過有些許瑕疵,那就是匠氣太重了一點兒。先容我問一問,您是不是經常畫仕女圖?」
「這個你怎麼知道?」鍾離抱朴呀然一驚。
「當然是您的畫告訴我的,據聞燕京的仕女圖比真人一般要美上三分,看來所言不虛。您看這裡,椅子後面的梨樹,一簇簇綻滿枝頭,玲瓏纖細,如雲似雪,顯得格外淡雅,符合所有人夢寐中的梨樹形象。但事實上呢,那棵梨樹最下方還有幾枝旁逸斜出的枯枝,樹榦上也還有凹凸不平的疤痕,這些您都沒有畫。我相信,一定不是您沒有看到,而是為了整幅畫的美。如此一來,美則美,卻少了歷經歲月洗禮的滄桑,和老樹逢春的欣欣向榮,意境上便差了點兒。因而這畫上的梨樹不是蒹葭苑的梨樹,而是別人眼中的梨樹,這就是所謂的匠氣了。」
說罷,她素手一伸,取過一張乾淨的宣紙,拿起鍾離抱朴尚未用完的硯台往宣紙中一扣,然後執起筆或點或蘸,梨花淡淡,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盡情綻放。而那幾支本來無人問津的枯枝,或旁逸橫出,如虯龍騰空,迂迴曲折,縱橫交錯,蒼老的褐色的枯枝上,頑強地、零星地綻放了幾朵梨花,極盡哀艷之美。最濃的那一塊墨汁則畫成了漁舟先前躺著的搖椅,微微翹起,好似有人剛剛離去。
鍾離抱朴被震撼得難以言喻,他一直以為,世人也是如此以為,只有完整的美才可以稱其為美,直到今日方知原來殘損也是一種美,一如卸妝后美人眼角的哀傷,那是一種震撼的美,令人唏噓不已,令人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