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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說禪

  刑部員外郎初 一去怡紅院聽琴,十五去相國寺添油,風月無阻。他親自點的那盞長明燈無名無姓,卻每一個月都要去添油,枯坐半晌,靜對無言。


  連日的彤雲密布后, 京城的第一場雪席捲了大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風雪肆虐的時日,本不該出門跋涉,但宣府的下人都知道主子一定會去相國寺,因為今日是十五。


  比起往日, 大牛足足早了一個時辰套馬,看著宣竹眼底的青灰色,他知道主子定然又是一夜未眠了。忍冬捧著手爐,拿著白色狐皮斗篷急忙地跟上了馬車,連忙將手爐塞進了宣竹冰冷的手裡。


  時辰還早,朱雀大街一片靜謐,可以清楚地聽見簌簌雪花壓枝的聲音。


  宣竹捧著手爐靜靜地靠在車壁上,闔目養神。


  忍冬跪坐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泡茶,輕聲打破靜謐:「公子,以後請讓我和三個哥哥給您守夜吧。」


  自漁舟走後,宣竹便過上了苦修的日子,在府中凡事親力親為。他本就淺眠,半點動靜皆可驚醒,索性連守夜的人也遣走了。


  因相思入骨,竟然患上了夜遊症,有時清晨可見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故園蹣跚地出來,下人紛紛避讓,無人敢吱聲。看主子眼角眉梢的倦意,昨夜大概又去故園了。


  宣竹眉眼未動,低低地咳了幾聲,伸手端了茶,低低地呷了一口。


  他未出聲,自是不許。


  「要不您去莊子上住些日子吧?」忍冬懇請道。


  宣竹搖了搖頭,不耐煩地蹙了蹙眉頭。


  她已經不見了,若是離了故園,那豈不是離得更遠了?不,他不要這樣!


  昨夜夢靨驚擾,心神懼憂,忽而一句油腔滑調的錯對湧上心頭——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忍不住問道:「樓中是否有千帆的消息,那位遊學弟子?」


  當日聽聞此錯對,只覺得對仗工整,妙趣橫生,如今再思,卻是晦澀玄奧,黯然銷 魂。他心中忽然覺得那位遊學弟子看似荒誕不經,實則恐怕是大徹大悟之人。


  忍冬一怔,繼而微笑道:「公子耳聰目明,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據樓中消息,千帆公子去北俄遊歷了,途中與逍遙王後人黃敏結下了梁子。在北俄皇帝的插手下,全身而退。這其中與北俄皇帝有過一次交鋒,妙語連珠,現在蕭關流傳著兩句話:犯我大燕者,雖遠必誅、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全都出自他的口中。曾經聽聞遊學弟子如何如何,始終覺得未免言過其實了。如今看來,不僅有膽識,還有辯才,令人刮目相看。」


  「你以為東陵公子如何?」宣竹抬眸看了他一眼。


  「文武雙全、丰神俊朗、家世顯赫,自然是極好的。」忍冬應道。


  「太傅大人曾攜子登門拜訪西門先生,先生見東陵公子笑而不語。那位樓中至今查不到去向的鐘離懷瑾,曾經是西門先生的記名弟子。」他抿著唇,神色淡漠地說道。


  若說漁舟是他心口的硃砂痣,那麼鍾離懷瑾就是他心口的刺,每觸碰一次疼一次,恨得牙痒痒。


  忍冬沒敢接話,只往他杯中填滿了茶水。


  雪落板橋,野獸行過,留下竹葉梅花。宣竹登臨相國寺從來都是走小道,且下山時從不走來時之道。


  被雪花覆蓋的相國寺,除卻一貫的莊嚴肅穆,多了幾分聖潔無暇和玲瓏剔透。


  宣竹每次來添香油,必然會沐浴更衣,不過別人一身素服,他卻常常是一身紅衣,灼灼其華,烈焰如火,美得驚心動魄。


  他一手護著燈芯,一手小心翼翼地往長明燈中添油,神色溫柔地呢喃道:「小舟,又逢十五了呢,外面正下著雪,天寒勿忘添衣。」


  低眉淺笑,神情繾綣,明知是虛妄,一腔柔情盡付,沒有給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時候的他宛若桃花村的那個窮書生,鋒芒斂盡,人畜無害。


  忍冬悄悄紅了眼眶,不忍再看,緩步退了出去,默默地祈禱,但願小舟姐姐無病無殤才好,否則真不知公子會做出如何歇斯底里的事情。


  過了大半個時辰,宣竹氣色稍稍好了幾分,跪坐在蒲團上,垂眉斂目,神色虔誠,一如山下的普通善男信女。晨鐘悠蕩,佛號低沉,香爐裊裊,紅衣少年好似跪在雲里霧裡。沒有人知道他求的是什麼,只是高高在上的佛好像也發出了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半刻鐘后,宣竹在階前席地而坐,只手持杯,側倚欄杆,神色怔忪,喜怒難辨。


  茫茫雪際,偶有飛鴻疾速掠過,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迹。鴻飛不知去向,而雪花依然在紛紛飄落,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雪地上的痕迹也悄然泯滅,不見蹤影,天地依舊是蒼茫一片。


  殿前白雪嚴裹重壓下的紅 梅傲然綻放,鮮血一般的花瓣分外妖嬈,似乎天地間素凈得只剩下這一點灼人心口的胭脂色,其中一枝旁逸斜出,堪堪湊到宣竹的臉頰旁的硃砂痣上,清風拂過,梅枝搖曳,時不時劃過他的臉頰,好似正在撫慰他一般。


  「怎麼,你也覺得爺可憐是麽?」宣竹轉過臉,看著白雪中的紅 梅,突然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容,薄唇微張,咬下了幾瓣梅花含在唇間。


  忍冬抬頭,只見梅花遜公子三分白,公子輸梅花一段香,驚愕得說不出話,也驚艷得移不開目光。


  「公子有心事?」背後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伴著細碎的腳步聲。


  主僕轉首,卻見廊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位慈祥優雅的老夫人,嘴角掛著一絲溫暖的微笑,手中拄著拐杖,卻雙目炯炯,精神矍鑠。


  宣竹吐出唇齒間的紅 梅,揮手讓忍冬退下,沖著老夫人遙遙一禮:「見過老夫人。」


  禮罷,傾身倒了一杯熱茶,往前推了推。


  老夫人落座,腰背挺直,儀態端莊,微笑道:「看公子面相,應是大富大貴之人,如此天寒地凍的天氣,應是在府中邀二三好友圍爐煮酒、談詩論畫,怎會形單影隻地來相國寺求神拜佛?」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放不下、求不得。在下不過是凡夫俗子,求神問佛也尋常。」宣竹淡淡地道。


  「對於公子來說,八苦中什麼最苦?是病痛折磨麽?」老夫人又溫聲問道。


  「不,是放不下,求不得。」宣竹探手,輕易地折斷了那枝旁逸斜出的寒梅。


  「似公子這般俊逸風雅的人物,竟然也有放不下、求不得之事,真是令人好奇。」老夫人惋惜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讓您見笑了。」宣竹苦笑道。


  「府中後輩曾承蒙公子出手相救,老身本以為今日可以成全公子一樁心事,如今看來是無法還上這份恩情了。」老夫人嘆道。


  「舉手之勞,不敢居功。」宣竹把玩著梅枝,抖落了覆蓋在花骨朵上的瑩瑩白雪。


  宣竹垂眸,斂去了複雜的心思。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他又怎敢居功?


  「話說燕京人才薈萃,但似你公子這般識時務的俊傑屈指可數,難怪聖上會對你青眼有加。」老夫人好似有感而發,又回首對著佛殿招呼,「昭兒,我們該回去了!」


  殿內走出一位粉妝玉琢的的八九歲男孩,規矩地行了一禮,伸手扶住老夫人。


  宣竹側身避而不受,隻字未言。


  老夫人本欲邁步前行,男孩卻止步不前,望著宣竹期期艾艾地道:「先生為何……為何不喜歡棲梧姐姐?」


  樂儀公主,字棲梧。


  宣竹眉間微蹙,眸色轉暗。


  「昭兒!」老夫人低喚了一聲,飽含威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宣竹望著老夫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昭兒無禮,是老身管教不當,望公子海涵。」老夫人鄭重地說道。


  「不敢。」宣竹拋卻手中的梅枝,轉身往外走去。


  忍冬疾跑著跟上,小聲問道:「剛才那對祖孫有何來頭?」


  燕京中除了龍椅上的九五之尊,能夠讓主子一板一眼對答的人已經不多了,由不得忍冬不好奇。


  「慈寧宮,皇太后。」宣竹淡淡地說道。


  「原來是太后和太子殿下。」忍冬嘀咕道,「難怪看著氣度不凡。」


  「京中龍蛇混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水不僅深還渾濁,日後見了避著點吧。」宣竹撥動著手腕上的佛珠,意味不明地說道。


  忍冬鄭重地應允了,從背後取出一副畫卷,小心翼翼地打開,戰戰兢兢地說道:「公子這畫是剛才樓中送過來的,因緣際會,有江湖朋友得了這幅北俄瀾江日落圖,幾經輾轉賣入了天下樓。據說這畫出自千帆公子,氣勢磅礴,飄搖欲動,畫技精湛,與……與夫人的技藝有六七分相似!」


  「啪」一聲脆響,宣竹心弦一動,手指在不覺中掐斷了串聯佛珠的天蠶絲,顆顆佛珠滾落在青石板上,碎得七零八落。


  「查,派人查千帆!」宣竹恨聲道,如同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根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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