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除族
「別著急,有 話慢慢說。」漁舟安撫道。
「宣府的大管家過來 了,外面都在傳,說是公子被除族了。」大娘面色驚惶地道。
在時下除族 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凡被除族者大都是些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削譜除族后便不再受本族庇護,人人皆可欺。
漁舟微微一驚,凝眉一思,卻又覺得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以前宣竹被趕出宣府,族人給他留了一線生機,大抵是因為竹大少天資聰穎,年幼就有秀才之名伴身。如今宣策後來居上,一舉奪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家做主的宣威豈會給宣竹活路,族人又豈能不對宣威父子心懷畏懼?
宣竹面色鐵青,又驚又怒,握著葯碗微微地顫抖了起來,接著「哐當」一聲脆響,陶碗被他捏得粉碎,鮮血滴滴噠噠地落到地上。
倏然,面色由青轉白,用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拊著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嘴角溢出一絲絲血跡。
「大娘,快去請大夫!」漁舟扶著他急道。
「別去,不礙事的。」他揚起一抹倔強、卻也虛弱的笑容,執拗地握緊了漁舟的手。
漁舟紅了眼,她了解這種倔強,寧願死也不願意讓仇敵看到自己脆弱一面的倔強,只能嘆息道:「那大娘先去打盆溫水,再拿些棉布吧。讓宣府大管家先在客廳候著,我們過一會兒就去會會他!」
宣竹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漁舟慢慢地將刺入肉中的瓷片一一挑出,撒上藥粉,慢慢包紮。這兩日打擊接二連三,讓他疲憊地連扯扯嘴角都覺得吃力。
他彷彿又回到了那段嗟來之食的歲月,內心苦得能流出汁水來,唯一不同的便是不再是一個人,自己有了個家,身邊有了一雙溫暖的手。
漁舟輕聲道:「宣府敢如此草率地做出決定,目光如此短淺,大概是走不遠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笑到最後的才是勝者,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她的聲音帶著置身事外的冷冷清清,言辭也寡淡無味,卻奇異地將勇氣和溫暖遞給了身邊的人。
「我知道,可是依然很難過。被除族者,哪一個不是罪大惡極?小舟,從今往後,我就只有你一人了。」他黯然神傷地道,「雖然我與宣威恩斷義絕,可曾經對族人到底還是心存妄想。落第了也好,讓我徹底看透了世態炎涼,不再心慈手軟。過幾日,我們家也掛上牌匾吧。」
「主院後面還留有一大片空地,我們將祠堂也一併建了吧。再過數年,我們且看看到底是哪個宣府厲害。」漁舟一邊給他換外裳,一邊淡淡地道。
「小舟,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他急切地道。
「我哪能想這麼多,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漁舟謙遜地應道,「當時留著那塊空地,我不過是想著就算你一舉奪魁,我們大概也是要從宣府分出來過的。沒曾想,倒是在這時候用上了。」
「當日草圖是我們一塊畫的,我卻遠遠沒有你想得周到,實在是慚愧。」
漁舟心想:「少年,你才十五六歲,還嫩著呢,能和我這樣一個兩輩子加起來都快四十歲的妖怪比麽?」
她不動聲色地理好他衣領上的褶皺,傾身扣上玉帶。漁舟給他換的這身衣裳,可是花了點心思的,料子看著是普通的絲綢,而他那腰間的玉帶可是上好的南陽玉,色澤鮮艷,質地細膩,可與翡翠媲美。
身心疲憊地竹先生由著她折騰,又怎會注意到自己的腰帶是否價值不菲呢?
「來者是客,別讓客人等太久了,我們走吧。」漁舟催促道。
宣竹立刻打起了精神,端起了曾經宣陽城首富大公子該有的威儀,步履雄健有力,舉止雍容爾雅,刻在骨子裡的驕傲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了。
宣竹從容不迫地進了客廳,面無表情地在主位落座。漁舟跟在他身後,像灰撲撲的小廝,絲毫不打眼。
宣府的大管家宣忠已有三年沒見到宣竹這位曾經的少主了,絕雁嶺不同於他想象中的荒涼,宣竹也不同於他想象中的落魄,反而錦衣玉帶,韻致楚楚,不亞於府中的任何一位主子。看著那熟悉的容顏,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是大老爺死而復生了,立刻想斂容束手地站起來,幸而立刻察覺到時自己魔怔了,大老爺溫文爾雅的,怎麼會有如此凌厲的氣勢呢?
宣忠抑制住心虛,打開手中的竹簡,趾高氣揚地念道:「宣氏長房第十二代嫡長孫名竹,字庭芳,祖母有恙而不侍奉,是為供養有缺;父母過世而不居家守喪,是為冒哀求仕;父母喪期私自娶妻,尋歡作樂。如此種種,皆為不孝,有辱先祖,有違家風。即日起,宣氏庭芳生則削譜除族籍,死則牌位不許入祠堂!」
宣忠本以為宣竹猝然得知自己被除族,必然會悲憤無比,至少應該失態。可是又令他失望了,竹先生依然冷冷地端坐在上首,冷冷地看著他。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我離開宣府後,所作所為與宣氏再無半點干係!宣忠,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來絕雁嶺!」他淡淡地、緩緩地說道。
漁舟甚至笑眯眯地道:「你既然是帶話的,那也不好意思讓你空手而歸。請轉告宣策,他日狹路相逢,休怪天下樓趕盡殺絕!」
宣忠曾去打探過天下樓,表面上是個喝茶聽書的消遣去處,然而受其恩惠者除卻黎民百姓,還有三教九流。據說前不久還與漕幫搭上了關係,將來會怎樣還真說不準。
曾聽府中下人說二少爺被天下樓的小廝打了,如今想來應該就是此人了。宣忠想從這名瘦小的青衣小廝身上看出半點不尋常出來,可是除了平凡,依然是平凡,只能拱拱手,匆忙地離去。
雖然故作淡然,但宣竹的內心並不平靜,好在化悲憤為力量了。親自尋人寫了牌匾,然後又畫圖選材,建起了祠堂。漁舟見他病情有所好轉,自然不會攔著他。
絕雁嶺宣府的祠堂建成后,坐西朝東,背山面水,閣為二進歇山頂,祠堂前沿溪照壁,進而是欞星門,大門繪有彩繪門神。再進是儀門,穿過儀門即為寬大的天井,天井當中是甬 道,兩旁各有廡廊,兩廡廊階前臨天井池處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欄板。
甬 道盡頭為露台,登露台進入第二進大廳。過大廳在寢殿又設一天井,天井內有三條寬闊的石台階。寢殿高於前堂,殿前是一道浮雕石刻欄板。石台階和欄杆頭上各有石獅一對,欄板雕刻精美,每塊圖案各異。
寢殿是供奉祖先神位的所在,也是整個祠堂的精華所在,並列三個三開間,加上兩盡間,共十一間,十根檐柱採用琢成訛角的方形石柱,只可惜如今除了檐柱,都是空蕩蕩的。
寢殿內的梁頭、駝峰、脊柱、平盤斗等木構件,用各種雲紋、花卉圖案組成,雕刻玲瓏剔透,並且都繪有精妙絕倫的彩繪,以青綠、土黃為主調,間以橙、赭、玫瑰紅等對比色,圖案清晰艷麗,實乃罕見,兩端設有樓梯,可登臨二層閣樓。
二層四進雙檻轉廂,懷玉青丹井相襯,雕樑畫棟、錦楹綉枋,鎏金溢彩,極盡美輪美奐!其工藝之精緻,構架之豪華,堪為方圓百里之佼佼。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漁舟讓王鐵牛一家和元召給竹先生打下手,所需銀錢源源不斷地從天下樓撥了過去。竹先生也真是被氣暈了頭,絲毫沒有想過漁舟手上哪來那麼多銀子。
由於漁舟時不時地在他面前哭窮,於是他便真的認為家貧如洗,甚至認為日常所花的銀兩全都是村民聽說書隨便捐贈的。
天下樓、匯通天下的開張,漁舟從未刻意瞞過他,也從未認真地在他面前提起過。他一門心思撲在考取功名上,有時雖覺得漁舟聰慧過人,但更多的時候,只當她是尋常的村姑,又豈會深思她的一舉一動?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而漁舟呢,正忙著盜取竹先生的鄉試答卷。她第一次把四個暗衛喚了出來,再加上黃芪,讓五人去取一張答卷,漁舟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可是,她又想試試這幾人的能力,於是還是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午夜子時,漁舟手中拿到了竹先生的答卷,看著那狗屁不通的語句和飛檐走壁的字跡,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雖然已經確定了此次鄉試有貓膩,但是獲取的手段見不得光,因而去官府告發並非明智之舉。
夜已經深了,漁舟還沒有半點睡意,挑燈胡亂地翻著《國語》,心思卻依然在如何揭發作弊一事。一陣大風拂過,扉頁被吹地嘩啦啦地作響。
「清風不識字,無故亂翻書。」她忍不住笑嘆,伸手壓住,低首卻看到書頁正翻到《國語·周語上》一章,一行字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
她不由展顏一笑:「這陣風,來得真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