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怪客
晨風微涼,旭 日將升未升。
又一次遠行,又一次 話別,似乎回來的僕僕風塵依然還凝滯在衣角,依依不捨。舊愁未消,今日又添新愁。
睡得太晚, 醒的太早,漁舟呵欠連天地立在馬車旁,睡眼惺忪地看著白芷和忍冬將衣物、書卷一件件地搬上馬車。
「公子,澹臺小姐和沈公子的馬車停在天下樓前面,說是要等公子一同去書院。」紫蘇從外院跑來。
滿腹愁緒的宣竹微微一怔,什麼話都沒說,目光立刻掃向了打瞌睡的某人。
「既然人家已經到了,那別讓人家等太久了。你走吧。」漁舟滿不在乎地揮手。
沒見到漁舟臉色改變,他似乎有些失望,不知為何竟然會產生如此矛盾的心理。
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掩,他悄悄伸出右手握緊了她的左手,喉頭滾動,遲疑地低聲道:「要不……要不你隨我一起書院吧,我們……我們在書院腳下租賃一個院子?」
漁舟渾身一激靈,睡意醒了幾分,似笑非笑地道:「可以啊,你養我麽?」
宣竹心思陡沉,如墜深淵,他真是太心急了,卻仍舊心生嚮往,沉聲道:「好。」
「我開玩笑的呢。」漁舟輕笑道。
「我知道。」鬆開她的手,他眸中閃過幾縷失望,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青絲的柔軟從指間傳到心間,真是眷戀不已。
「你不必對她避之不及,我心眼沒那麼小。」漁舟意味不明地笑笑,伸手輕輕抱了抱他的腰,旋即退開幾步,抽身離開。
宣竹手指動了動,不由自主地想抓住方才懷中的冷香,可清風過處,一切都是徒勞。
即便垂著目光,漁舟也很清楚他眼底的不舍,她沒敢抬頭直視,只能習慣性地揚起一抹淺淡的笑容:「隻身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你若不愛惜自己,還能指望著誰?我在家等你,你走吧,不必回頭。」
「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轉身進了馬車,白芷和忍冬也跳了上去。
車簾垂下,馬蹄揚起,漁舟哪還有半點方才睡眼惺忪的樣子。
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西門先生調侃道:「唉,年輕人就是好糊弄。」
「辭者,舌辛也。平生最怕離別,讓先生見笑了。」漁舟無奈地聳聳肩。
她若不舍,宣竹豈能遠行,又何談錦繡前程?兩個人總得有一個薄情的,她願意做那個狠心人。
宣竹的馬車在天下樓稍稍停歇,招呼沈夢溪和澹臺未晞啟程。
沈夢溪四處張望,忽然露出失望的神色,縱身躍入宣竹的馬車內,低聲笑問:「怎不見嫂子?」
宣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滾!」
這次留在絕雁嶺的是紫蘇和當歸,漁舟稍稍詢問了一些書院的事情,在學問上做了一番考教,倒也差強人意,沒荒廢功課。
漁舟本想觀察一段時日,再想教他們去學何種技藝。沒想到兩個孩子倒十分有主見,主動找上了漁舟,紫蘇說要學打算盤的本事,當歸說要學茶道,一靜一動倒也十分符合他們的性子,於是漁舟便點頭應允了。
因為先前有教學生的經驗,這回輕車熟路,倒是輕鬆不少。
唯獨一人,敢怒不敢言,那就是天下樓的掌柜白留,他堂堂一個太守的掌柜給名不經傳的村姑跑腿也就罷了,好不容易把兩個小鬼盼走了,又來了兩個,一個精得滑不留手,另一看著憨厚,可卻死心眼,把漁舟的話奉若聖旨。因此,天下樓的銀子,白掌柜依然沾不上邊,這掌柜過著是白當了,名副其實。
白掌柜的那點小心思,逃不過漁舟和西門先生的眼睛,不過都是看在褚進的顏面上懶得理會罷了。
天色已晚,天下樓已閉門謝客,可這一日卻有些不同尋常,有兩位旅人遲遲不肯離去,說是願意留了下來以供差遣。
罵不得,攆不走,白掌柜無奈,只能去請漁舟拿主意。
正趕上用晚膳,鍾若瑜、褚進、西門先生都在桌上。
漁舟吩咐將二人領進花廳,茶水伺候,別的等膳后再處理。
「要不要讓人趕出去?」白留請示。
「先看看,晚點再說吧。」漁舟揮手應道。
「從這兒去宣陽城並不遠,這兩人恐怕有幾分古怪。」鍾若瑜道。
他有幾分擔心,怕兩人來自京城,是沖著西門先生而來。
「鍾公子喲,千事萬事,不管飯事,我們還能不能好好用膳了?既然人都來了,待會兒見見就知道了唄。」漁舟無奈地道。
「食不言,寢不語」,褚大人是絕對不會在這時候說話的。
西門先生低首隻管扒自己碗里的飯,覺得今晚的菜不錯,好像是自己的寶貝弟子親自做的。
桌上的碟子已經空了幾盤,鍾若瑜也沒心思說話了,忙著「虎口奪食」,這頗不容易,動作要快,姿勢要優雅,否則老先生威嚴的目光立刻掃了過來。
膳后四人捧著熱茶去了花廳,魚貫而入,目不斜視,氣勢頗有幾分嚇人。
花廳是按漁舟的主意布置的,中間擺著一張桃木圓桌,八張藤椅圍繞。
四人拉開椅子落座,有意無意地空了正對大門的主位,頗有幾分意思。
兩位旅人都極為年輕,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男一女,男的方巾、長袍、草鞋,十分尋常的方形臉,臉色發紅,那是日頭曝晒的痕迹,紅中還帶著青灰,身材高瘦,腳邊放著一個背簍,裡面裝著書簡,很顯然是個落魄的書生。
女的身著勁裝,風塵僕僕,似乎是趕了很久的路,瓜子臉,下巴尖瘦得厲害,嘴角蒼白,眼底帶著疲憊,腰板筆挺,身上未佩刀帶劍,然而自有一股英悍之氣。而最醒目的是她臉上的疤痕,從左邊的眼角直到右邊的下巴,破相如此明顯,依然敢用真面目示人,可見其過人的勇氣。
四人不開口,兩人也不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書生在女子冰渣子似的目光下站了起來,團團行禮,局促地道:「小生姓元名召,是青鸞城人氏,本是上京趕考,但是天下樓的的話本子層出不窮,小生慕名已久,又加上趕考時間尚充裕……」
漁舟算是聽懂了,這人是沖著天下樓的說書而來的,又是書生,那十有八九是出自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說家,出於稗官,專門集民間傳說議論,藉以考察民情風俗。街談巷語,道聽途說都是他們的心頭所愛。
只是,元召,連翹的根,這是又來了一味藥材麽?漁舟扶額。
果然西門先生接下來的話印證了漁舟的猜測。
「敢問衡州大儒左擎蒼是你什麼人?」
「正是家師。」元召恭謹地應道。
見西門先生點了點頭,漁舟揮手讓他坐下。
那女子起身,行的是抱拳禮,沉聲道:「黃芪,江湖人,風聞天下樓管天下事,在下 身無分文,且無處可去,所以特意前來投靠。」
又來一株中藥,這是好事成雙,還是禍不單行?
漁舟已無力扶額,自顧自嘀咕道:「傳言害人不淺。」
「姑娘這是有傷在身吧?」鍾若瑜冷笑道,「姑娘若是在外惹了什麼麻煩事情,天下樓可不願做這個冤大頭。」
「公子好眼力,在下帶傷是不假,可也不是什麼歹人。看公子應當也是個人物,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去查一查。」黃芪慘笑道,「我以為天下樓管天下事,應當也是天下人的容身之所,看來是我淺薄了。」
說罷,她便要離去。
「姑娘也不必出言相激,既然來了,天色也已經很晚了,那便留下吧。」西門先生捋著長須道。
漁舟神色微訝,卻立刻用微笑掩了過去,吩咐王鐵牛夫婦給二人安置廂房。據她所知,先生可不是什麼古道熱腸之人,怎會如此輕易地鬆口。
鍾若瑜和褚進紛紛告辭,漁舟知曉二人恐怕是去查黃芪的底細了,因此也未出言相留。
明月皎皎,星河淡淡,微風涼涼,流螢閃閃。
西門先生背著雙手踱步,一言不發,連他最愛的鬍鬚都忘捋了。
漁舟跟在身後,手中搖著蒲葵扇,腳尖踢著小徑上的小石子,柔聲道:「先生有心事?」
雖是問句,用的卻是篤定的口吻。
「唔,看剛才那小姑娘有些面善,想起了一些往事。」西門先生拂開柳枝,拐進了涼亭。
漁舟跟了進去,拂去石凳上如雪似蝶的槐花,伸手撥亮了亭中的羊角宮燈,輕笑道:「那小姑娘該不會是您失散多年的孫女吧?」
「你這油腔滑調,也不知跟誰學的。坐下吧,這事與你也有幾分關係。」西門先生無奈地笑道。
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居然與她這個世外客有關係,漁舟倒是真來了幾分興緻,撐著下巴做出洗耳恭聽之勢。
「你師祖逍遙王並非大燕朝本土人士,而是北俄皇子。因為十分喜歡大燕朝的繁榮,而常年游 走於大燕,他最小的公子一直隨侍身邊。後來小公子愛上了一個江南女子,便在江南定居了。你師祖去世前,曾傳信與我,讓為師對小公子關照一二。後來,果然出事了,只是那時為師也身陷囹圄,自顧不暇。等為師從沼澤中抽身,已經晚了,趕到江南,小公子一家都沒了音訊。方才那姑娘,看眉眼倒是與小公子有幾分相似。不過,若真是逍遙王的後人,按年紀推算,應該是小公子的孫女了。」談起往事,豁達如西門先生也唏噓不已。
「若真是逍遙王的後人,那她不得叫我姑姑啊?」漁舟故意插科打諢。
西門先生被她的厚臉皮逗笑了:「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姑姑,你也好意思說?」
「我是逍遙王的徒孫,若她是逍遙王的曾孫女,我比她長一輩,不叫我姑姑叫什麼?」漁舟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