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遊學
「西門先生少 時連中三元,曾經還是聖上登基前的太子太傅,自然是驚才絕艷的人物。只是好景不長,一切轉瞬都成了過眼煙雲。這其中的變故鮮為人知,聖上諱莫如深,西門先生從不提起,因此我也無從得知。即便如此,前去拜師的人依然數不勝數,但均是沖著遊學弟子至高無上的名聲而去,誠心求學者寥寥無幾。初時先生還很高興,後來見多了,便心灰意冷地閉門謝客了。」鍾若瑜緩緩地道。
王大娘見漁舟回來了 ,立刻端來了茶水。
鍾若瑜呷了 一口熱茶:「事情並沒有老先生想得那般簡單,謝絕了外客,內宅卻又鬧了起來。西門府有三房人,子孫不下五十人,為了能夠拜入遊學門下,各種手段層出不窮,魑魅魍魎輪番上陣,勾心鬥角、威逼利誘成了家常便飯,簡直是比戲園子都熱鬧。這一斗便是十幾年,老先生始終沒有點頭,隨著年歲漸長,日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倒是難為他了。」漁舟輕聲嘆道。
「祖父與逍遙王交好,我因這個緣故而成了老先生的記名弟子。幼時承他拂照,得以長大成人。我也曾勸先生離開府中,老先生說什麼都不願意。直到去年年底,他忽然說想到大燕四處走走。他年事已高,腿腳也不利索,本不該遠行。我大惑不解,派人一打聽才弄清原委。原來,褚進的姑姑,當朝貴妃有意讓大皇子拜入先生門下。」
「這不該是好事麽?」漁舟淡淡地道。
她嘴裡如此說著,心中卻明白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皇貴妃雖貴不可言,但終究只是個妾,大皇子從她的肚子里爬出來,怎能少了風雨?
「太子年幼,根基不穩,聖上怎會樂意讓其他皇子地位超然?」鍾若瑜苦笑道,「褚氏家族旺盛,權勢如日中天。陛下不能明言,難為的就只有西門先生了。」
「所以,西門先生就來避禍了。」漁舟似笑非笑地道,「身份尊貴的大皇子老先生看不上,轉而看上了我這個一無是處的野丫頭。他這是將褚貴妃置於何處,將褚氏置於何處?另外,在我還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便給我找了個敵人,將我又置於何處?」
「先生是前來避禍不假,想收你做弟子的心也是沒有半分作假的。」鍾若瑜急忙分辯道,「聰明如你,怎會不懂,若不是先生真的十分中意你,豈會耗費心思去想主意?先生已是古稀之年,若你不願,遊學一門恐怕是後繼無人了,那豈能是遺憾與痛惜所能形容!」
「至於褚氏,但凡師兄在一日,誓死護你周全!」他又斬釘截鐵地道。
漁舟仔細一掂量,求學拜師一事好壞參半,稍稍鬆了口風:「讓我考慮考慮吧。」
鍾若瑜喜不自勝,滔滔不絕地道:「師妹,遊學與其他學派不同,授課主要分三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閱人無數。這首先是讀萬卷書,師兄已經先從寒山書院拉來了一馬車的書簡,不是很多,大概有三四百卷吧。」
「三四百卷叫不是很多?」漁舟炸毛,幾欲拍案而起。
「我府中都有五千卷呢。」
漁舟立刻蔫了,耷拉著腦袋在桌上畫圈圈詛咒鍾若瑜和西門先生。還有,她什麼時候答應拜入遊學門下了?
鍾若瑜離開后,別人望洋興嘆,漁舟望書興嘆了好一陣子。
在她還沒下定決心前,鍾若瑜送了書上門,西門先生也不遑多讓,第二日傍晚漁舟便在門前遇到了他,老先生美其名曰「遊歷自此,請求借宿」。有如此熱忱的先生和師兄,漁舟還能說什麼呢。
西門先生為表示對自己愛徒的十二萬分滿意,興緻勃勃地翻閱群書,給漁舟取了表字:千帆,蘊含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千帆競發之意。
不過,西門先生的遊歷還真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今日去絕雁嶺,明日去鷓鴣山,後日去雲夢澤,足跡遍布宣陽城內外,聞奇必探,見險必截。
漁舟捨命陪先生,轉悠了三五日後,終於弄明白西門先生在做什麼了——原來是在著書立說,該書囊括了地理、民俗、人文、水系等各個方面,與《徐霞客遊記》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側重點在山川水系之上,地質、植物則較少。
燕京卷已完稿,漁舟翻閱時一面驚嘆於老先生的毅力,一面毫無保留地推薦了後世通用的標點符號。老先生一面讚嘆不已,連說自己慧眼識珠,一面夜以繼日地重修手稿。
見西門先生古稀之年仍學不輟耕,漁舟也不好意思繼續醉生夢死,尋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將鍾若瑜送來的書整理了一番。
這一整理,還真把漁舟嚇得不輕,其書囊括了陰陽、儒、墨、名、法、道、縱橫、雜、農、小說、兵、醫十二家,還涉及了儒、釋、道、書畫等人文藝術領域。
西門先生與鍾若瑜師徒二人之用心良苦由此可見,漁舟感佩在心,不敢再掉以輕心。
漁舟自己開始鑽研學問,孩子們的功課也一併抓了起來,晝耕夜誦,彼此督促。漁舟不奢望他們能夠參加科舉,考取功名,只是希望他們能夠擁有一技之長,將來足以安身立命。
令她驚奇的是,白芷和忍冬在算術方面頗具天賦,又對銀錢往來十分感興趣。
漁舟本就對時下「重農抑商」嗤之以鼻,又見孩子們有這方面的天賦,立刻命人去雕刻了兩把算盤,並親自教他們筆算、珠算、口算。
有一回鍾若瑜來看望西門先生,正趕上漁舟授課,於是白芷和忍冬又多了一個先生,在商海摸爬滾打的先生。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漁舟深以為然,於是又將二人送到知味坊劉盛龍那兒去磨鍊了。
對於漁舟來說,諸子百家中儒釋道之學倒不難,書畫、小說、縱橫、農家亦有所涉獵,兵家勉強能看懂,法家、醫學晦澀無比,看得她只想撓牆了,至於陰陽家的金木水火土,那是什麼鬼!
好在西門先生不僅博學多才,還耐心十足。但凡漁舟遇到不懂之處,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刪繁就簡,層層剖析,不但從不掉書袋子,還常常用直白的語言,淺顯的例子來講解深奧的道理。從「傳道受業解惑」方面來說,西門先生的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師。
因此,在西門先生的悉心教導下,漁舟日益精進。不過「只緣身在此山中」,漁舟卻渾然不覺。
私下裡,漁舟多次向鍾若瑜訴苦,為求學故衣帶漸寬,人比黃花瘦,使得鍾若瑜有大半個月沒敢去絕雁嶺。
鍾若瑜自然知道她含了幾分故作可憐,博取同情,好讓他多帶些精緻的吃食,但也心疼她小小年紀便需涉獵甚廣,明明不需要參加科考,依然得寒窗苦讀,辛苦程度絲毫不亞於書院中的學子。
雖說他也是西門先生的弟子,但畢竟是在遊學之外,當年西門先生授課時只在君子六藝方面較嚴苛,其餘課業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當時年少,又是桀驁不馴的性子,哪兒坐得住,因此所學不過是西門先生的皮毛,在外也不敢輕易以西門先生的弟子自居。
缺月掛梧桐,漏斷人初靜,遠處傳來縹緲的琴瑟和鳴,靡靡之音時斷時續,擾人清夢。
高大的梧桐樹下倚著一道高瘦的身影,月光透過樹葉打在他那張半明半暗的俊顏上,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和邪魅,他微微仰著臉靜默地盯著上弦月,眼角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柔。
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有人朗聲笑道:「居然有雅興躲到這兒來賞月了,讓我一陣好找。」
來者十四五歲年紀,手中提著一壺酒,雖也是羽扇綸巾,但領口敞開露出精緻的鎖骨,再正經不過的讀書人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風 流的味道,模樣生得俊俏,眸光流轉若有若無地含著情,最會勾人心。只是年紀略小了點兒,臉上的青澀還未完全褪去。興許再過幾年,不知將會虜獲多少姑娘的芳心。
「夢溪。」宣竹點點頭,斂去了臉上不經意間露出的溫柔。
說起來,沈夢溪與他算是故人了,幼時兩家有幾分交情,二人曾多次見面,一起玩過遊戲,一起上過學堂。沒想到數年後能在寒山書院重逢,竟然又成了同窗,倒真是緣分不淺。
「前面的詩會還沒散呢,你就這樣走了,可真是有失君子之儀。」沈夢溪調侃道,唏噓不已,「這可不像你竹大少的作風,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圓滑得很,你與誰都處得來,大人見了總是讚不絕口。」
「是麽?」宣竹無力地勾了勾嘴角,似乎連自己都想不起曾經的模樣了。
「前些日子忙著熟悉書院,一直沒敢問你過去的事情。我去外祖父家住了半年,等回來就沒再聽到你的消息了。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沈夢溪忽然正色道。
「辛苦?怎麼會呢?」竹大少風輕雲淡地反問道。
這份關心來得太晚,太晚了,如今只剩下同情與慈悲。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早已結痂,那些痛楚別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既然不能又何必再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