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棒喝
沒有人告訴過宣竹該如何去討女孩子的歡心,就像他不知道為何會對她產生了別樣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心裡住著她,夢裡想著她,目光追尋著她,雙手也想去觸碰她,就像魔怔了一般。
他羞,他惱,他躲,可胸口中那瘋狂蔓延的情愫如同受到了陽光雨露滋潤般的藤蔓,不停地瘋長著,連筆下的詩詞竟然也帶出了纏 綿與幽怨的味道。
漁舟不解風情,也無暇關心竹大少的陰晴變幻,察覺到他的陰陽怪氣后,索性窩在隔間「養病」,連小書桌也一併搬走了,除了一日三餐,幾乎不與宣竹碰面。
可是這樣一來,竹大少開始了胡思亂想,成日被「她怎麼了」、「我方才是不是惹她生氣了」、「她怎樣才會開心點」此類問題困擾,茶飯不思,衣帶漸寬。更無奈的是,竹大少還是個悶葫蘆,心中苦悶,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山不轉水轉,為了成全心底那點隱秘的心思,五指不沾陽春水的竹大少一改往日晨讀的習慣,每當漁舟起來做飯時,他便蹲在灶台前添柴,趁著漁舟不注意偷偷打量,暗自歡喜。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月之久,有一日漁舟忽而覺得他愈發弱不禁風了才看出了一點端倪。
漁舟也狠無奈,可也不能不管這個病弱書生,只得放下手中尚未繪完的春/宮/圖,抽空疏導這個病書生。
早膳過後,她沒有同往常一樣立刻縮進自己的隔間作畫,而是生了一堆火烤板栗、逗魚鷹。
竹大少手中握著書,面上一片平靜,心中歡喜難以抑制,目光時不時地望向她掌下的魚鷹,竟暗自生出了幾分羨慕與嫉妒之情。
漁舟覺得只吃板栗實在是不夠過癮,又去倒騰了一個地瓜埋入炭火中煨,不經意地一抬頭,正好把竹大少痴纏的目光逮了個正著。
「你過來吧,我有話跟你說。」漁舟拍了拍身邊的椅子,並傾身倒了兩碗開水。
這是要長談的架勢,宣竹心中像打翻了十五吊桶——七上八下,慢吞吞地挪到了漁舟身邊坐下,手中還握著一卷書,捏得很緊,指節微微泛白。
漁舟順手拿了一根樹枝,慢慢地撥弄著柴火,心中默默地思量著該如何開口,畢竟竹大少最近雖有幾分反常,但是人家也沒明說,若是說太直白了,未免顯得自作多情。若是說太含糊了,又怕耽誤了他。
這樣左右為難的事,真是頭疼得很。
漁舟好一陣思量,地瓜都烤熟了還沒想出個妥善的說法。倒是她腳邊的魚鷹聞到誘人的香味,眼睛亮得驚人,頻頻去啄漁舟的褲腳。
漁舟將地瓜撥了出來,微微冷卻,順手掰成了三塊,最小的那一塊賞給了垂涎三尺的魚鷹,不知怎麼地腦一抽,順手也給竹大少遞了一塊過去。
宣竹微微蹙著眉頭,目光在燒得焦黑的皮與黃澄澄的瓤之間逡巡,那欲拒還迎的表情很是糾結。
漁舟微微一惱,往他眼前遞進了三分:「沒下毒,毒死算我的!」
「我知道。」他頗為委屈地應了一聲,卻還是不肯伸手去接,只是偏首湊到漁舟的手邊張嘴咬了一小口,不疾不徐,十分斯文。
「你……你這是跟誰學的?」漁舟微微一驚,火急火燎地將手中剩下的那大半快地瓜塞到了他手裡。
「你平日不都是這樣喂它的麽?」他低頭盯著那隻吃得正歡的魚鷹,目光灼灼,鋒利如刀。
漁舟一窒,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最近,我見你似乎魂不守舍。倘若你無心讀書,葯便停了吧,省得浪費銀子。」漁舟慢慢地撫摸著魚鷹的羽毛,緩緩地言道。
「你……」他抬眸,眼底俱是慌亂,閃爍的目光如受驚的小鹿。
「我也不是那般不近情理的人,我今天便與你好好說道。」漁舟端起開水低抿了一口,目光一片清澈,「我把你撿來,逼著你與我成婚,一恩一怨,說起來也算是兩清了。說句你不樂意聽的話,目前算是我養著你。身上帶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若不用心讀書,那還能做什麼?難不成你還想以色侍人?」
她言語犀利如刀,神色卻平靜得很,手中的碗也端得十分平穩。
竹大少臉色青白之色交錯,眸底墨色翻滾,嘴角蠕動,無以應答。
「就像我手中這小傢伙,我現在養著它,寵著它,是為了來年它能給我捉魚吃。以後它若不給我捉魚,那就燉了。」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呢?你能帶個我什麼?我未來的夫婿,不求高官厚祿,不求大富大貴,但至少應該能養家糊口,你說是麽?你若什麼都不會,那我便將你賣了,你這等姿色,應該還是能夠賣個好價錢的。」
她放下碗,手指摩挲著碗邊,淡淡地道:「據說你出身宣陽城的大戶人家,如今跌入塵埃,淪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自然沒有太多人為難你。他日,你若出仕,想要出人頭地,你那叔父定然是頭一個不會讓你如意的人。閑暇時,多想想這些吧。你如今偏安一隅,所聞所見都只是滄海一粟,不要作繭自縛,將心思耗費在一些不值當的地方。兒女情長畢竟不及酒足飯飽、茶暖墨香,你好自為之吧。」
她神態悠閑,眉目淺淺,同在屋檐下,近在眼前,卻宛若隔著千山萬水。心似繁花艷照,身如古樹不驚,她果然是不同的。
「你……你都知道了?」宣竹攥緊衣袖,心底又苦又澀。
「我知道什麼了?」她眨著眼睛淺笑道,「我昨日讀《孟子》,對『人少則慕父母,知好 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一句有感於心,不過隨意與你聊幾句罷了。」
他不敢直視那雙帶笑的眼,那眼睛太過犀利,足以看破一切。宣竹望著冒著熱氣的碗出神,不知何時她帶著魚鷹入了隔間。
宣竹畢竟是經過磨礪之人,帶著痛楚一點點兒地收起了旖旎之心,將心底那些尚未綻放的花朵一點點地掐死,做成標本,埋葬在內心深處。
他想:「只要兩人始終在一起,她終有一日會明白自己心意的。漫漫歲月,有的是時間。」
經此一事,宣竹身上少年的青澀與稚氣漸漸褪去,目光深邃,幽若深潭,不可逼視。這番轉變,令漁舟都暗暗吃驚,多次反省是不是葯下太重了。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漁舟特意去宣陽城給竹大少「淘」了一牛車的書,家中已有四書五經,因而她買的都是為科考而準備的,如《周易折中》、《禮記》、《春秋》、《爾雅》、《說文》、《古文觀止》、《古文釋義》、《文章軌範》、《古文筆法百篇》、《賦學正鵠》、《駢體文鈔》、《六朝文絜》、《昭明文選》、《資治通鑒》、《通鑒輯覽》、《綱鑒易知錄》、《史論》等等,數目不是很多,但有一個共性:晦澀難懂。
漁舟心中竊笑:「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對那病秧子多好。」
竹大少欣喜異常,自是不消說。
漁舟不是那種虧待自己的人,順道也給自己淘了一些話本子、野史和遊記,對自己所處的地方也有了粗略的了解。
宣陽城是大燕朝南部的一個郡縣,談不上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倒是大都能夠勉強維持生計。宣陽城太守上任不足一年,據說是京城某位高官的高足,年紀不大,喜歡與讀書人在一起,沒聽說過人的功績,也沒有什麼欺男霸女的「光榮事迹」。漁舟覺得這個可行度應該比較高,至少沒在茶樓聽說過他的流言蜚語。
燕州,又稱燕京,是大燕朝的都城,離宣陽城有十萬八千里。漁舟私下裡認為,宣陽城那位太守應該是被放逐過來的,否則不會到這樣一個荒蠻之地。
大燕朝往北是北俄,據說那鬼地方常年冰雪覆蓋,那裡的人黑頭髮、藍眼睛,喜好喝酒。漁舟估計,那應該是一個民俗習慣、地域風貌跟俄羅斯差不多的國度。
大燕朝往南有十幾個小國,統稱南 蠻。話本里的南 蠻人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十分兇殘。
三教九流的階級地位與歷代封建王朝一樣,也是士農工商,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商人地位最低。
至於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在宣陽城這樣邊陲之地,除了乏善可陳的歌功頌德,只剩下英明神武的傳說,不提也罷。
漁舟深深地覺得,這地方的消息太閉塞了,老子所說的那種「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大概就是存在於這樣神奇的地方。
世界那麼大,她想去看看;可惜,錢包那麼小,哪也去不了。此外,身份文牒、官憑路引全都是攔路虎。
至於那個病弱書生,在自己還沒想到可四處游 走的法子之前,先幫他鋪一條青雲路吧,至於能走多遠,那就全憑他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