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仁者天下
- 當然都進來是不可能的,官家的寢宮又不是菜市場……
經過一番緊急磋商,最後由文彥博、趙宗實、曹佾、唐介、馮京、司馬光六人為代表,進去探視趙禎。
這其中,文彥博和趙宗實自然沒什麼好說的。曹佾是曹皇后的弟弟,沒有娘家人到場,皇后如何安心?馮京是翰林學士,待會有何召旨需他擬寫;司馬光是修起居注的,要負責做實事記錄,而唐介作為大宋的良心,減負監督之責。
如此組合也算是面面兼顧,足以讓人信服了。
在宦官的引導下,六人進入福寧殿,然後被帶到官家的內寢。
雖然他們都來過福寧殿,但進官家睡覺的地方,還是頭一次。在此之前,他們大都曾幻想過,天下共主、至尊皇帝的龍床,該是何等的金碧輝煌,肯定閃瞎一雙雙狗眼。
然而他們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驚呆了,這難道就是天下共主的房間?
只見宮室之中,絕少金玉,幄簾之內,僅鋪著顏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上去己經很久沒有替換了……在民風奢侈的大宋朝,這也就是一般小吏的水平。若非官家靜靜躺在那裡,眾位大人絕對以為自己進錯房間了。
那一刻,他們竟忘記了自己進來的目地,滿心的機謀算計,變成了震驚、震撼、震動……
他們分明看到官家微笑站在眼前,像往常那樣平淡的說道:「寡人居宮中,自奉止如此爾。此亦生民之膏血,可輕費哉?」
大宋官家趙禎,幾十年來如一日,從來都是這樣的自虐……
當年,他還年輕時,有一天早晨醒來,對身邊的內侍苦笑道:『昨天夜裡寡人失眠了,肚子餓得咕咕叫,真想來一碗燒羊肉阿……』
內侍一聽,忍不住要笑了,『這還不簡單?大官說一聲就有,怎麼不說呢?』
趙禎聞言嘆了聲氣,摸摸自己扁扁的肚皮道,『聽說禁中一旦有什麼索取,外面的就會當成每日制度,我害怕如今一時興起,以後他們就每夜都要殺羊,這樣又浪費錢,又多殺生,所以我只好忍了。』
又是當年,他在御花園中散步。走著走著,他頻頻回頭望,結果身後的侍從們都不能領會他的意思,啥表示也沒有。
等趙禎回到宮中,才急乎乎的對嬪妃道:』渴死我了,快給我倒水喝!』
嬪妃笑著端上水,見官家一陣牛飲,忍不住問道:「大官怎麼不在外面要點水喝,居然渴到這個地步了?』
趙禎苦笑道:『我看了他們幾次,他們都沒有端水來,如果這時再向他們索取的話,就會有人被管事的怪罪了,所以我又只好忍了。』
再有一次,他在吃飯時,見有一道從海邊運來的貝。他不禁好奇道:『這東西得多少錢啊?』
內侍回答說:『每枚一千錢,一獻有二十八枚。』
趙禎一聽便擱下筷子,很不高興道:『我常常讓你們要戒奢侈靡華之風,如今我動動筷子就沒了整整二十八千錢,我實在吃不下去。』最終也沒有碰一下那些貝,儘管他從小就愛吃海鮮……
其實這一千錢里,起碼有九百錢進了下面人的腰包,宮裡採購向來如此。但皇帝不吃,以後就沒有由頭髮財了,內侍們事後不禁抱怨說,大戶人家尚且不算吃穿用度,何況皇宮?咱們這位大官,實在是太摳門了。
然而趙禎親政三十年,天下凡有水旱蝗災處,必定蠲免錢糧,累積下來,免征百姓幾十億貫。若朝廷無力賑濟,他還常常開內帑撫恤子民,一次就是幾十萬貫……
都說文景、開皇、貞觀乃至咸平之治,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趙禎沒有能力去削減三冗,給繼承者留下揮霍不盡的錢糧,但他寧肯苦了自己,也從不加重百姓的負擔。他治下的億萬子民更可以驕傲的說,我們才是數千年來,生活的最幸福的中國人!
他就這樣克制自己走完一輩子,這一生沒有光輝業績,沒有豪氣干雲,沒有痛快淋漓,他只留下了一個富裕繁華的大宋朝,並讓他的子民們,成為了這些財富的主人!
在中華幾千年來的幾百個冷酷無情、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皇帝同行中,他是一個異數。儘管最處險惡詭詐的環境四十年,也沒法改變他善良寬厚的性格……
他那雙眼睛一直到老都至清至純,始終充滿了和善的注視著他的子民……
直到此刻,大臣們才意識到,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皇帝,且永遠不會再有這樣一位仁君,關愛、信任、包容、乃至放縱著他們……
我終於失去了你,才意識你是最珍貴……
文彥博、曹佾、唐介、馮京、司馬光以頭觸地、嚎啕大哭,如喪考妣。趙宗實也只好跟著大哭起來,起先還是假裝的,但很快便哭得比誰都厲害,不過他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哭,因為他愈發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已經不可遏制的滑向無邊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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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嚎啕過了,在宮人們的服侍下,除了吉服,換上青衣角帶。那王老太監也換穿一身孝服,對幾位正在抹淚的大臣道:「皇后悲傷過度病倒了,現正在隔間御書房歇著,請國舅爺先過去覲見。」
曹國舅看看眾人,見他們都沒有異議,便點點頭,跟他轉到隔間御書房。便見姐姐病懨懨的躺在床上,正兩眼發直的望著藻井。
「娘娘。」曹國舅心中暗嘆,躬身行禮道。
好一會兒,曹皇后才回過神來,看看弟弟道:「過來坐。」
曹佾便在床榻邊的錦墩上坐下,姐弟倆相對無言,片刻,曹皇后一把抓住弟弟的手,竟惶然道:「今將奈何?」現在該怎麼辦?
曹佾勉強微笑道:「這話該我問娘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皇后先是沉默,但意識到這時候只有跟弟弟和盤托出,他才能幫自己出主意,便低聲道:「官家在我那裡吃了湯,回來就舊病複發,太醫搶救了一夜,今早晨還是賓天了……」
「啊……」曹佾設想了千般可能,卻沒想到是自己姐姐害死皇帝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皇后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忙分辯道:「這世上誰會謀害官家,我也不會的!」
「那難道是意外?」曹佾問到。
「……」曹皇后搖搖頭,緊咬著嘴唇道:「怕是這湯沒問題,只有官家喝了才有問題。」說著便將高滔滔如何向自己,反覆吹噓這湯的妙處,說皇帝喝了必可病情好轉、延年益壽,自己才著了迷似的湊齊了千年王八和千年靈芝,熬了這鍋千年靈芝長壽湯!結果官家吃了便……
「是了,」曹佾聞言嘆氣道:「這是一場精心謀划的陰謀,娘娘被他們利用了。」說著便將宮外,昨夜今晨發生的事情,講給姐姐聽。
「什麼?」曹皇后聞言大驚失色道:「韓相公冒傳聖旨,已經失陷在白虎堂了?」
「嗯。」曹佾點點頭,小聲道:「這消息還沒人知道,是陳仲方看在雲熙的份上,才在方才知會我的。」
「狄青好大的膽子……」曹皇後身為將門虎女,縱使站在對立面上,也不得不讚歎一聲。狄元帥實在是給天下武人,狠狠出了口惡氣。
「狄青可沒那麼大的膽子。」曹佾壓低聲音道:「只怕他事先得了官家密詔,才敢明目張胆的清洗殿前司!」
「你是說官家,」曹皇后悚然道:「早有安排?」
「官家身體早就不好,他想讓晉王接位的心思已是眾所周知。但潞王一黨經營兩代,眼看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又豈能甘心?今年開春以來,接連發生了好幾樁惡性事件,你說他能不有所準備么?」曹佾壓低聲音道:「娘娘,官家雖然仁厚,但四十多年的皇帝,豈能沒有些對付宵小的手段?」
「……」曹皇后沉默了,過一會兒了才幽幽道:「想不到我弟弟,竟然成了晉王的說客。」
「我不是說客,我是為了姐姐,也為了曹家!」曹佾心說這不廢話么,你知道我兒子和陳恪好成什麼樣了?那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我放著腳下這條陽關道不走,跟你一起過獨木橋?還是架在萬丈懸崖上那種。
他一臉誠懇道:「娘娘明鑒,官家宮車晏駕,晉王繼承大統,已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你身為母后,正應當匡扶社稷,按照官家的遺願,扶助晉王登極!你則為聖母太后,仙福永享,切不可再做他想!」
「……」曹皇后又沉默了良久,再次一嘆道:「老身只怕晉王登極后,會問罪於我。」
「這乾娘娘何事?」曹佾搖頭道:「官家是有老病根的,誰知道啥時候複發?娘娘愛心拳拳,為官家素手調羹,何錯之有?」
「這種事,全看他追不追究,」曹皇后低聲道:「要是揭過不提,自然無事,可非要抓住不放,老身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怎麼可能抓住不放,你是他的母后啊!尋常百姓還講個『母子相隱』呢,何況是表率萬民的天家。」曹佾搖頭安慰道:「娘娘只要把接下來的事情做漂亮,他感念還來不及呢!」
「老身還是不放心……」曹皇后想了想道:「若是讓晉王立個誓,又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真叫人好生躑躅。」
「呵呵……」曹佾笑起來道:「娘娘真是騎驢找驢,你即將垂簾聽政,官家都要看你的臉色,而不是你看他的。」
曹皇后聞言,竟然神情一松,「老身糊塗了!」是啊,我即將垂簾聽政,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大宋朝一百年來,最厲害的從來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老媽……當然得能活到皇帝登極那種。因為宋朝的皇帝登極后,有一段實習期,這段時期太后是要垂簾聽政的!
垂簾聽政的太后們,凌駕於天子之上,陟罰臧否、號令全國!因為天子御璽在她們手中!
皇帝手裡沒有玉璽,就下不了旨意,只能乖乖做母親的好兒子……更要命的是,這段實習期往往以太后的壽命為限,比如大行皇帝之於曹皇后的婆婆劉太后。
之前的劉娥實在太強悍了,稱孤道寡不說,至死都沒有放權,還差一點就穿著龍袍進了棺材。曹皇后雖然沒有她婆婆那樣的野望,但為了自身的安全,她不介意等咽氣時,再將印璽交給趙曙。
想到這,曹皇后心下大定,對兄長道,「你去把文相公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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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的一眾臣子,正在官家床前哭喪,但氣氛已經不如從前純正,至少都放了三分心神在隔壁。他們都焦灼的等待著那姐弟倆談話結束。接下來再叫誰進去,可能皇位就屬於哪方了!
是的,沒有遺詔的情況下,皇位屬誰全憑太后的意思。儘管宮外大局已定,可如果那老太婆就是想立趙宗實的話,晉王一黨也只能幹點大逆不道的事兒了——軟禁太后,強行登極!
這是誰都無法接受的,包括趙曙一黨。明明是路人皆知的儲君人選,卻非得通過這種噁心的法子上位,讓王爺如何接受?
倒不只是名聲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將來皇位的正統性、合法性。想想太宗皇帝一生,都在跟『燭影斧聲』的傳聞苦鬥,就知道毫無爭議的登極,是多麼重要了!
這正是文彥博此番入宮的責任,如果辦不到,直接找塊豆腐撞死得了,哪還有臉面再見趙曙?
那廂間,趙宗實也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希望曹皇后能選擇自己……
等待雖然煎熬,好在沒持續多長時間,曹佾便出來了,看看幾位表情各異的大臣,輕聲道,「文相公,娘娘有請。」
文彥博神情一松,趙宗實如遭雷擊……
文相公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腿腳酸麻,趕緊進到隔壁。
請安后,曹皇后請他就坐,當然錦墩被搬得離著遠了些。
簡單幾句節哀之後,曹皇后便道:「官家走得匆忙,沒有留下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可如何是好?」
「官家雖未留下遺詔,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已經為大宋選定儲君,便是晉王曙。」文彥博沉聲道:「這是毫無爭議的!」
「……」曹皇后沉默片刻,點頭道:「那就依官家所言。」
「太后聖明!」文彥博馬上奉承起來,但心下並不放鬆。趙曙順利繼位只能算小勝,以文相公今日之欲求,自然不會滿足,他要的是大勝,是完勝!
所以文相公很快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但『官家未留遺詔之言』,大大不妥,還請娘娘收回!」
「有何不妥?」曹皇后皺眉道。
「因為立誰不立誰,我們說了都不算,哪怕娘娘也不行。」文彥博沉聲道。
「那誰算?」曹皇后緊張問道。
「遺詔。」文彥博一字一句道。
「遺詔……」曹皇後有些糊塗了:「可是明明沒有遺詔。」
「遺詔不一定非要寫在紙上,也可能是官家口述,」文彥博淡淡道:「太后再轉述給臣下,由翰林學士寫出來再加蓋玉璽便是。」
曹皇后明白了,心說也對,只有以先帝未行之命,無論是晉王登極,還是自己垂簾聽政,才具備合法性。便點頭道:「多虧相公提醒,官家清醒時,確實有幾句話囑咐老身。」
「娘娘請仔細回想,微臣這就去傳翰林學士進來。」文彥博說著,起身出去外面,對馮京道:「馮內翰,你來。」
馮京趕緊爬起來,兩人往隔壁走的時候,文彥博隱蔽的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捏。
馮京心下一凜,知道這是暗示自己,要配合他行事。
兩人進去御書房,馮京向皇後行禮后,便到書案後站好。
「娘娘,事關機密,請屏退左右。」文彥博看一眼那老宦官道。
「老王,你到門口守著。」曹皇后心說規矩還真不小,不過也覺著正常,事關國運的遺詔么,自然要盡量少的人在場。
老宦官小聲道:「誰來給內翰磨墨?」
「老夫即可。」文彥博淡淡道,老宦官只好先出去。
御書房中筆墨紙硯都是常備的,馮京拿一本空白詔書展開,文彥博親自為他為磨墨,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娘娘,可以開始了。」
那廂間,曹皇后早就打好腹稿,聞言緩緩道:「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太后並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馮京提筆寫就,又抄寫一份,一份要交外廷宣讀,另一份則留宮中存檔。
文彥博拿起先寫的一份,吹乾墨跡,交給曹皇後過目。待看過無誤后,又轉回拿起另一份,再給皇后看過,兩份都無誤后。曹皇后從枕下摸出一個黃金盤龍盒子,打開裡面,拿出了那枚皇帝御璽,交給了文彥博。
文相公小心翼翼的接過御璽,走到案邊,鄭重其事的給其中一份用了印,然後便將那御璽……收到了懷裡。
「相公這是何意?」曹皇后驚呆了。
「御璽應由天子隨身保存。」文彥博淡淡道:「如今既然晉王為天子,微臣自會將其轉交,無需娘娘費心。」
「你!」曹皇后就是傻子,也知道這老貨是想趁機給趙曙取得御璽了!沒有御璽自己聽哪門子政?誰聽我的呀?剎那間,曹氏勃然大怒,身上的將門因子暴發,豁然坐起身,怒喝道:「給我交出來!」
「娘娘要御璽作甚?」文彥博淡淡道。
「老身垂簾聽政,替新皇保管玉璽,這是祖宗規矩!」曹皇后怒道。
「這哪是什麼祖宗規矩?婦人不得干政才是!」文彥博冷冷道:「皇后想學劉太后,但官家登基時才十二歲,劉太后垂簾還有情可原,但如今晉王快要三十歲,且南征北戰、歷練多年,哪裡還需要一輩子未出宮牆的太後來指手劃腳?!」
「你……」曹皇后氣得麵皮發紫,看到老宦官已經進來,怒道:「還不拿下他,把玉璽搶回來!」
老宦官見自家娘娘,一副被侮辱受損害的模樣,早就火冒三丈,猛然撲上來。
文彥博沒想到這老太監還是個練家子,卻避都不避道:「璽在人在,璽亡人亡,太后看著辦吧!」
看他那一臉的大義凜然,老宦官便知道文彥博說到做到,硬生生止住去勢……大宋宰相被皇后打死在御書房裡?開什麼玩笑?
再望向曹氏時,卻見她已經淚流滿面:「相公何苦相逼,老身不做章獻,只圖安生爾。」
「晉王安生,則娘娘亦安生!」文彥博見威脅奏效,曹皇后終於軟下來。也放緩語氣道:「娘娘所擔心的,不過是有宵小拿先帝駕崩說事。然而皇后不垂簾、不留璽,對晉王殿下可謂仁至義盡,殿下將來為天子,對娘娘只有孝敬維護,誰敢胡說什麼?老臣也不會放過他!娘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話很明白,將來趙曙為難你,一定因為你礙事兒,你現在乖乖交權,他吃飽了撐的找你麻煩作甚?還落個不孝的名聲……
曹氏雖然是女中豪傑,卻哪裡是文相公的對手?被他連蒙帶騙、軟硬兼施,弄得再沒了一點力氣,只在床頭泣道:「還請相公多多照拂……」
「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文彥博深深施禮道,說完轉身就走,只留下哭成淚人的曹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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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御書房出來,馮京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剛才相公是不是太過份了?」馮狀元是謙謙君子,自然看不慣這種欺負絕戶老寡婦的行徑。
文彥博到這時才嘆了口氣,說出了真話,「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日後再想要回御璽,就千難萬難了……」
馮狀元恍然,是啊,禁內和外廷是兩個世界,今天這種極特殊的情況,臣子們才能見到皇后。一旦過了今天,有什麼事情只能通過宮人和公文傳遞,外臣連御璽的樣子都見不到!
「事有從權,是下官迂腐了。」馮狀元抱歉道。
「無妨。」文彥博正色道:「宣旨去吧!」
「是!」馮京沉聲應道。
兩人來到大行皇帝的床前,文彥博肅容對眾大臣道:「請諸位聽好,本官宣讀遺詔。」說著趨前一步,將手中的聖旨打開,清清嗓子沉聲道:
「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這份詔書竟比方才曹皇后口述的版本,少了『太后』二字。自然,是文相公和馮京動了手腳……馮京在文彥博的授意下,寫了兩份不同的遺詔,而文相公兩次給曹皇后看的,都是同一份!結果騙過了老婦人……這對沒節操的文相公來說,實在是雕蟲小技,無足掛齒,卻將曹皇后垂簾聽政的權力也抹殺掉,給趙曙繼位后大展宏圖,徹底掃清了障礙!
聽到旨意,群臣高呼萬歲,只有趙宗實木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
「攔下他!」唐介大聲道,卻被文彥博阻止,搖搖頭道:「官家是壽終正寢的……」
「這……」唐介登時一滯,是啊,把趙宗實抓起來自然沒問題,可這樣一來,官家就成了被兒子謀害,不名譽死去的皇帝。這對一生仁慈的官家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
「豈能放過這賊子?」但要是就這麼放過他,天理不容!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隨他去吧……」文彥博手握遺詔,自然一切由他說了算,「官家一生仁慈,想必也會這樣想的。」
「太便宜他了!」眾人憤憤不平,卻又違抗不得。
「諸位,多行不義必自斃!不要去管那孽障,我等有重要一萬倍的事情,」文彥博沉聲道:「為大行皇帝治喪!」
「是。」眾大臣一起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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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間,趙宗實跌跌撞撞離開了福寧殿。王拱辰和吳奎還等在會通門前,見他身穿喪服,失魂落魄的出來,兩人心下咯噔一聲,忙上前問道:「王爺,怎麼樣了?」
趙宗實站住腳,歪著頭,直愣愣看他們倆半晌,突然露出個白痴的笑容道:「你在叫我么?我不是什麼王爺,我是道德廣法天尊!你們兩個妖孽,見了本座還不下跪,當心我用照妖鏡收了你們!」說著呲牙裂嘴作勢要撲。
兩人瞠目結舌,趕緊閃開,趙宗實便不再管他們,轉過身去,瘋瘋癲癲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高聲怪叫道:「我是道德廣法天尊,我騰雲駕霧,我不在三界,我不在五行!」
王拱辰想去拉他,卻被吳奎攔住,頹然道:「咱們自身難保了,還去管他作甚?」
王拱辰一聽,心裡最後一絲僥倖也沒了,兩腳發顫,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胯下濕了一片……
這位真正的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漢……
那廂間,趙宗實瘋瘋癲癲、披頭散髮,一路怪叫著跑出了宣德門,他的侍衛隨從早就得到信,趕緊上前,不容分說,將他塞進馬車,拉回府里。
這一幕,被遠處冷眼旁觀的兩人看到,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目光閃爍太快的男子道:「瘋了?」
另一個滿臉病容的俊俏公子,咳嗽兩聲道,「裝的。我還以為他會保持最後的尊嚴,體面的死去呢。想不到,竟有膽子作,沒膽子死……可恥。」
「呵呵。」那高大的男子笑道:「元澤老弟不是生氣,昨夜至今插不上手,寸功未立么,這不就是給你機會?」
「是你呂吉甫想立功吧,」病公子咳嗽兩聲,淡淡道:「也是,在趙宗實身邊卧底數年,卻對晉王無所建樹,反倒成了趙宗實的紅人,換了誰都會心虛的。」
「元澤這麼說,要冤枉死我了。」高大男子自然是呂惠卿,聞言臉都不紅道:「若非我通風報信,只怕文相公要遲到宣德門的,那樣會是個結果,誰也不知道……」
「呵呵……」病公子自然是王雱,他冷笑一聲,沒有接話。他對呂惠卿妄圖兩邊站隊的心思瞭若指掌,但眼下大局已定,要著眼將來的朝堂了。呂惠卿把趙宗實一黨的底細,打聽的清清楚楚,將來晉王登極后,要剷除潞王一黨,呂惠卿必然受到重用。
而父親大人要想大展拳腳,也是離不開呂惠卿這種極有能力,又沒節操的幫手的……
和王雱分開,呂惠卿回到潞王府上。府上人等見王爺瘋瘋癲癲回來,一片人心惶惶,紛紛向他打聽,出了什麼事。呂惠卿緘口不語,徑直到王府後宅。
便見趙宗實光著腳,披著發,鬼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王妃高氏等人在後面一邊掉淚一邊追。
「唉。」呂惠卿冷眼看了一陣,嘆口氣,對趙宗實道:「王爺別裝了,沒用的。真瘋的人感覺不到癢,到時候太醫只要在你的癢穴上下針,一下就能試出真偽……」
趙宗實依舊手舞足蹈,但動作卻越來越慢,最後跌坐在地上,仰頭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穿透雲霄!
呂惠卿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打破了趙宗實的僥倖,讓他連裝瘋的勇氣都沒了。
當夜,趙宗實夫婦飲毒酒自盡……
但沒有人關心他的死活,因為朝廷終於宣布了官家趙禎大行的喪信!
汴京百姓聞言痛不欲生,人人披麻戴孝、罷市巷哭,連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百姓為哀悼他們的皇帝,焚燒紙錢的煙霧飄滿了汴京上空,以致天日無光!
大宋朝已經不是第一次迎來皇帝大行了,但前三次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這次山河悲痛、萬民齊哀的場面。
有的人在你身邊時,你察覺不到他的可貴,只有一旦失去了,你才會如魚兒失去水,知道他有多重要。他的離去是多麼不可承受……
官家訃告送達哪裡,哪裡就哭聲震天,紙煙蔽空。就連遼國人聞訊后,都無遠近皆聚哭哀悼。
彼時,遼主耶律洪基正在雄州,聞訊與送別的晉王執手號哭道:「賢弟喪父,吾失尊長,皇叔教誨永不可忘!」
回到遼國后,耶律洪基依然哀思難平,他將官家送給他的御衣葬為衣冠冢,歲歲祭奠,並令皇後作詩哀悼: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更不能。
四十二年如夢覺,春風吹淚過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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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是大行皇帝頭七的日子。
風花雪月的汴京城,如今只剩下雪,滿城戴孝,紙錢飛揚,如下過大雪一般。
這天清晨,在捧日軍的護送下,趙曙終於風塵僕僕的返回汴京。片刻也不敢停留,他趕緊入城直奔皇宮。
過了州橋,踏上御街,便見到數千名汴京文武、貴戚王公,清一色的青衣角帶,沿著御街兩側,從宣德門前一直排到自己眼前。
一輛掛著孝布的御輦,則靜靜停在御街上,看到這一幕,他有些呆了。
「百官恭迎新君聖駕!」鴻臚寺官員一聲高唱,如此的響亮。
數千名文武貴戚,便齊刷刷的拜倒,齊聲道:「恭迎新君!」
趙曙回過神來,目光卻在人群中搜尋,最終,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毫不遲疑的朝他伸出了手。
那人只好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趙曙面前大禮參拜,卻被他一把扶住,緊緊握住他的手道:「陳愛卿,陪寡人走這一段!」
「為臣不敢……」陳恪不禁苦著臉道。
「這是你應得的!」趙曙不容分說,便拉著他登上御輦。
李憲趕緊擺上踏凳,讓新君和陳學士登車。
御輦緩緩向宣德門駛去,群臣山呼海嘯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仲方,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么?」聽著這山呼海嘯的萬歲聲,趙曙突然問陳恪道。
「請陛下莫忘昔日凌雲之志,早日復我燕雲!」陳恪低緩而堅定道。
「矢志不渝!」趙曙一字一句道。
在這聲震雲霄的山呼聲中,多日來的陰雲終於散去,朝陽金光萬道,照耀著大宋朝,照耀著汴京城,最終匯聚在御輦中的那對君臣身上……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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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有些話,明天整理一下思緒再說吧……(。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