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嫣然遇游龍(20號)
河水潺潺,如詩如歌,明明從狼煙中歸來,卻又心情愉悅得像活在了一幅山水畫卷里,這畫里只有美人、青山、晚歌如夢。
美人在前,粗布羅裙下露出一截玲瓏的腿肚子,那細細的腳踝,小巧的蓮足,在踩過石子時,輕輕踮起來,又慢慢落下去……一下、一下,像踩在御璃驍的心裏面。
「漁嫣……」他唇角揚著,低喚。
「誒……」她微微側臉,長睫輕垂。
「你真美。」御璃驍低笑。
「才知道呢。」她扭過去,水眸輕輕眨著,紅唇輕揚。
「對不住,才知道。」御璃驍笑出了聲。
「呸。」漁嫣輕啐,腦袋輕歪。
她沒再問他要不要一顆心只給他,他也沒有一本正經地答她。風突然大了,撩起她三尺青絲,遮住她如玉的臉。水中似有什麼游過,冰冰涼涼貼著她的腳,漁嫣嚇了一跳,一聲驚呼,往旁邊一跳,伸手亂抓間,拉住了他的手腕,長著青笞的石子很滑,他不知是故意不防備,還是腳下也打滑,和她一起跌進了冰涼的河水裡……
「誒……」她又是一聲驚呼,在水裡撲騰幾下,慌亂地撐在他的胳膊上坐起來,抹去臉上的水,秀眉微擰了,用力往他臉上澆去一捧水。
他倒在水裡,長長的發在水面上浮起來,水漫過了臉龐,好半天都不動。
漁嫣推了推他的胳膊,輕聲說:「起來了,水裡涼。」
他又躺了會兒才坐起來,深深吸口氣,沉聲道:「累……」
漁嫣怔住。
這樣一個霸王,在她面前說了個累字,一定是很累的吧?他也是人,有七情,有六yu,有愛有恨有怨有怒……他和她,和別人沒什麼不同!甚至,他更累,因為他不能停,停了,便是生死的懸崖。
漁嫣的心臟里多了一個詞:心疼。
漁嫣突然很心疼他,柔軟的雙臂伸過去,繞過了他的肩,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像在安慰一個孩子。
御璃驍一怔,慢慢轉頭,過了會兒,低低幾聲笑。
漁嫣反應過來,趕緊縮回了手,臉一紅,從水裡爬起來,低著頭往前走。
「漁嫣,人生如河,水只能往前流,可有些東西是水永遠帶不走的。」他站起來,水聲嘩啦啦響過。
「譬如……」漁嫣小聲問。
「你我的情份。」他走過來,牽住她的手。
「哦……」她抿抿唇。
要這麼兩個人說出太直白的話不太可能,他繞著彎兒告訴她,不管他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她都會在他的心河裡。
漁嫣喜歡這樣的話,在迷茫紅塵中,彷彿出現了一朵光亮,她往後的日子就是往這朵光亮的方向奔跑——
她拎著還在淌水的裙擺和繡鞋,跳過了石子灘,在草地上跑了起來。御璃驍先是慢步跟著,然後大步跟過來,身形躍起,追上她,拉住她,在月下林中,像兩個孩子一樣,全力地奔跑……
奔跑向,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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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匹馬安靜穿行在山中小道,身形不時被山林中茂密的枝葉擋住,月光漏下時,又隱隱可以看到身形晃動。
藍衣藍帽,夙蘭祺。黑衣黑帽,侍衛浮屠。
浮屠取下面具,轉頭看向夙蘭祺,不解地問:「主子,屬下不明白,主子花這麼多心思代價,難道就為了進去看漁嫣姑娘一眼?若王爺喜歡,為何不帶她離開?」
夙蘭祺緩緩揭下臉上的細皮面具,在掌心揉爛了,用火摺子點著,隨手一拋,看火光在天空中劃過一道弧,迅速化成一團輕煙,消失不見。唇角一絲笑意揚起,又慢慢消失,淡淡地說:「你覺得今晚能帶她走?」
「可明明有密信,御璃驍親自率軍過河去了,怎麼會突然返回大營?而且這漁嫣姑娘真不簡單,臨危不亂,若能和主子比肩,倒是一樁美事。」浮屠感嘆著,可話鋒一轉,又說:「貴妃只怕不樂意,她一向喜歡寒王府的初曉郡主。」
寒初曉,年方十六,生得花容月貌,可又如何和漁嫣相比?
美人天下比比皆是,漁嫣這樣的,天下無雙,今日探她的脈,那忘蝶之毒分明是有人在助她剋制,她身邊還有什麼人,如此有能耐?念安、念恩那兩個自不必說,只是普通的丫頭罷了,阿朗一直在驍勇軍里供職,也沒有任何奇特之處。整個王府之中,還有誰?晨瑤不是,賽彌不可能,莫非是夜明月?這猜測有些離譜!
夙蘭祺對那人充滿了好奇,對漁嫣更充滿了好奇。幾片落葉落在他的袖子上,抖抖韁繩,葉片飛開了,馬兒飛奔起來。
「走吧,去羌元寺。」
「主子,我們此次出來已兩月有餘,皇上的壽辰快到了,貴妃催了好幾回,若再不回去,只怕貴妃會責備主子。」
浮屠看看月色,疾追而來。已是丑時,他們進山已經有半個時辰,夙蘭祺不慌不忙,像閑庭散步。現在還要去玄泠國的羌元寺,那地方離這裡有一千多里路。
「去找讓父皇愛不釋手的賀禮。」夙蘭祺笑起來,藍袍在勁風裡翻飛起來,像背上綻開的一葉翅。
玄泠國的十一位皇子,數夙蘭祺最愛在外面遊玩,他排行第六,對王位一向沒太多興趣,太子等人對他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他常會帶些新巧玩藝兒回去,讓他們高興。
這一回,夙蘭祺決定帶一件皇上最想要的東西——長生卷——上面記載著一位活到一百五十歲的老者的心得,莫說活到一百五,便是活到九十、一百,也是皇帝想要的。
越有權,越怕死,越希望活得天長地久,永享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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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飄揚,驕陽似火。
新立起來的大帳在一里之外,漁嫣和阿朗一起返回了舊營,御璃驍給她的銀面具丟了,她得找回來。阿朗是來這裡和將士們集合的。
昨晚她已說服了御璃驍,讓阿朗去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把大好光陰花費在她這裡,她有十月就足夠了。
還有將士在這裡收拾殘局,掩埋逝去的人,不管是敵人,還是驍勇軍士。
在大帳垮塌的地方翻找了許久,也沒見著銀面具。
「在這裡看看。」她有些失望,又指一堆斷木下。
「娘娘退後,讓屬下來。」阿朗點頭,大步過來,粗胳膊用力,一手一根斷木,輕輕巧巧地舉了起來。汗水從他黝黑的臉上滴落,他只抹了一把,又抬起了兩根斷木。
一點銀光露出來,漁嫣喜出望外,趕緊彎下腰,小心地扒開上面的斷枝灰塵,手探進木頭縫隙里,把那點銀光抓出來,可一瞧,卻是一枚銀簪。
若不是晨瑤的,便是夜明月的。她用帕子包好,掖進腰帶里。撿了根木棍,繼續在裡面找。
「明月夫人是關著了嗎?」她隨口問。
「嗯,明月夫人無詔私進大營,依軍法是要鞭打五十的。」阿朗把手裡的斷木丟開,繼續在裡面翻找。
「她帶來的夜家人也是私進大營嗎?」漁嫣轉過頭來看他,五十鞭下去,夜明月還能活嗎?
「不是,他們是來送軍餉的,不過,可惜的是簡掌柜和肖掌柜死了,這兩個可是驍王特地物色來的狠角色。」阿朗搖頭,甚是惋惜。
「簡言死了?可是他昨晚明明和我們在一起!」
漁嫣心頭一震,腦中閃過簡言的臉,他武功不錯,只是最後一會兒沒和她們在一起而已!
「可能是最後……總之身中數箭,確實是死了。」阿朗長嘆一聲,又道:「聽聞這簡言懂得數族語言,可是夜家錢莊不能少的人物。」
漁嫣秀眉緊擰,沉思了片刻,又問:「另兩個呢?」
「那兩個只受了點小傷,」阿朗抹了把汗,眼前一亮,咧嘴笑起來,「找著了!」
他把面具捧出來,用袖子擦乾淨,遞到漁嫣的手裡。
「謝了,阿朗。」漁嫣笑著,又用帕子輕輕擦拭一回,把面具扣在了臉上,抬眼看他,「如何?是不是有江湖女俠的神秘?」
阿朗憨笑片刻,點頭。
「阿朗,你就要去建功立業了,願你旗開得勝,這些日子,謝謝你保護我。」漁嫣走上前一步,在他的胳膊上輕輕一拍。
阿朗退了一步,抱了拳,恭敬地向她行禮。
「王妃大智慧,大風度,屬下敬佩。」
「吃過午飯你就要出發了,我不送你,我相信阿朗將軍必勝,我會等阿朗將軍凱旋歸來,與你同飲慶功酒。」
漁嫣笑笑,一手捧緊臉上的面具,轉身上馬。
「王妃小心。」阿朗上前來,輕輕扶了她一把。
「阿朗,保重。」她上了馬,扭頭沖他一笑,韁繩輕閃,往大營外衝去。
幾名侍衛立刻疾追過來,緊隨其後。沙塵飛揚,她自疾馳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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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營的時候,御璃驍剛剛議完事,和眾將軍們步出大帳。糧草是最緊要的一件事,當務之急便是籌集到足夠的糧草。
夜家的兩個掌柜就在帳外等著,聽到說糧草的事,其中一人上前來,低聲說道:「從這裡穿過一座山,有幾個山寨,他們都是巴望族人。這些人甚少和外界接觸,也不向朝中交租子。因為他們有大山險峻屏障,所以朝廷始終沒能拿下那裡。若能從他們那裡買來糧食,那是最快的方式,從這裡只要一天的路程。不過可惜的是,簡言死了,他是懂得巴望話的,也和巴望人打過交道。」
御璃驍輕輕擰眉。
漁嫣此時策馬入營,一身月白色素裙,面覆白銀半顏面具,長發飄舞,還真有些颯爽英姿。
馬一直到了御璃驍前面才一揚前蹄,停了下來。
「停下來的時候,不要這樣急,若前面有障礙,你會被甩下來的。」御璃驍拉住了韁繩,一手伸向她。
漁嫣扶著他的手,跳下了馬,笑著說:「知道了,驍夫子。」
眾人側目,王爺王妃正濃情蜜意,尤其是漁嫣種種行為,落進眾人眼中,除了覺得不可思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簡言的屍身已處理了嗎?」漁嫣轉頭,看向夜家的二人。
「已經火化。」那二人一怔,不知漁嫣為何要問他。
「你們一路而來,可有覺得他有可疑之處?」漁嫣又問。
那二人臉色一變,若簡言被疑,他們可都脫不了干係。
「我去見見明月夫人。」漁嫣把馬鞭給侍衛,轉身就走。
「漁嫣。」御璃驍叫住了她。
「嗯?」漁嫣轉過頭來,看向眾人古怪的神色,明白過來,她不應該在眾人面前顯露鋒芒,干涉他的事,於是一笑,從懷裡拿出那根銀簪子晃了晃,「我撿到明月夫人的簪子了,而且,她一定不習慣被一人關著,王爺,就讓我去看看她吧。」
御璃驍這才點頭,輕一揮手,讓人帶她過去。
夜明月被獨自關在一個小帳篷里,哭得雙眼紅腫,一見她進來,立刻就冷下了臉,背過身去。
「明月。」漁嫣把手裡的茶壺放下來,小聲叫她。
「漁嫣,我不想和你這樣惡毒的人打交道。」夜明月冷笑,不客氣地說。
「可你想想,若昨晚我未出來,雙方僵持著,稍有不慎,就會有人要了晨瑤的命……」漁嫣想解釋,見她一副冷漠的樣子,索性不說了,把簪子拿出來,小聲問:「是你的嗎?」
「不是。」夜明月掃了一眼,譏笑,「我怎麼會用這樣低劣的簪子。」
只是銀簪而已,確實入不了夜明月的眼,她的珠釵寶簪都是上好的珊瑚珠玉,翠石瑪瑙,漁嫣還沒戴過那樣好的東西。
漁嫣見她這樣說了,只能收起來,轉身出去。看她這樣子,只怕也不會知道簡言的事。
「漁嫣,我真後悔幫你!」夜明月猛地站起來,眼淚又湧出來,「不然,王爺怎麼會這樣無情,把我關在這裡?」
「明月,他關你,不是因為我,而是你來了不應該來的地方。」
漁嫣轉過頭,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夜明月有多生氣,她都會承受,因為她能明白夜明月此時難受的心境,喜歡的男人正深深地迷戀另一個女人,就像她當時看到婧歌公主一樣,那種難受心悶的勁兒,確實難以疏解。
「還有這個。」夜月明飛快的抹掉了眼淚,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重重地往她身上一丟,「雖然你是小人,但我答應別人的事,一定會做到。」
信打在她的身上,又彈落在地。漁嫣怔了一下,彎腰撿起。
「婧歌公主託人給你的,我進大營是為了給你送信,我深信你與我結盟,你卻在背後捅我刀子。昨日我是太生氣,所以沒給你,現在拿去,以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生死各由命。」夜明月咬牙說完,扭頭不語。
漁嫣飛快撕開信封,匆匆看完,心頭一沉,雲秦奉詔領兵往池城來了,婧歌公主勸不住他,只能同行,這信是悄悄送出來的,希望漁嫣想想辦法,勸雲秦回去。
漁嫣心念一轉,便明白雲秦是挾怒而來,為她而來。青梅不忘情,而她的心已經往前飛了,飛出了當年情懷,陷進了御璃驍的天下。
她捏著信,抬眼看夜明月,一聲苦笑,「明月,謝謝你。」
夜明月扭著頭,牙關緊咬。
御璃驍此時糧草被燒,雲秦的雲家軍若從後面包抄而來,他們的境地就會很危險。
而漁嫣最怕看到的就是御天祁召雲秦過來,和御璃驍對抗。這不是要活活把她的心撕成兩半嗎?
走出大帳,她找了個地方,把信燒掉,坐在大青石上,輕撫著銀簪出神,這信要不要回,如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