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給這十三年一個交代
他一句話擊中了她的心,讓唐言蹊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半晌,陸仰止卻突然感覺到腰間被人抱緊。
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
而她瘦瘦小小的在他懷裡,整個人都在哆嗦,好像一碰就會碎。
心裡那些刻意忽視掉的空洞,隨著他的話被什麼東西填滿,而後扭曲著絞痛起來,令她幾乎無法承受。
唐言蹊的動作無意間扯到了男人的傷口。
他俊朗的眉宇稍稍蹙起,卻什麼都沒說,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
唐言蹊不是個愛哭的人,這一點,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她難過的時候會噁心,會反胃,會抱著馬桶吐。
然後抹一把乾澀的眼角,尷尬地笑著說:「哎呀,又沒哭出來。」
他眉目沉斂地望著她問,為什麼?
她卻笑嘻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眼淚原本就少,還都留給你了,自然沒有別人的份了。」
陸仰止對這個答案嗤之以鼻。
可是仔細想想,他確實沒見她為旁人哭過。
除了——墨嵐。
這兩個字碾過陸仰止腦海的剎那,輕而易舉地激起了一大片沉寂已久的戾氣。
跟上來的宋井一眼就看到男人右肩上沁出的血色,他嚇了一跳,想開口提醒,卻被男人一個含威不露的眼神嚇退。
他只得張了張嘴,又閉上,千言萬語化為一聲嘆息。
……
待唐言蹊磨嘰夠了、從陸仰止懷裡退出來時,宋井已經一個人在旁邊風中凌亂了將近十分鐘。
她揉了揉眉心,睨著他,「你還沒走啊?」
宋井一張臉笑成了乾癟癟的菊花,「唐小姐,現在是上班時間,我有工作向陸總彙報。」
這話倒是提醒了唐言蹊一些事,她眯著眼睛,褐瞳中一縷薄冷的寒芒閃過,擺明了準備秋後算賬,「今天他應該在家休息吧?」
陸仰止右手受了這麼重的傷,不可能自己開車過來。
宋井噎了噎,很無辜也很無奈。他再怎麼說也就是個助理秘書,老闆要出門,他攔得住嗎?
身後男人的話音無波無瀾地響起,及時截斷了唐言蹊還沒發完的脾氣,「什麼事?」
宋井欠著身子道:「是老爺子那邊的事。」
他說得很隱晦,隱晦到還掀起眼帘微微瞥了那邊女人一眼。
唐言蹊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是陸家的家事,與她無關。
如同一盆涼水澆下來,讓她渾身的血液都凍得僵硬了。
前一秒還趾高氣昂地責怪宋井為什麼不好好照顧他,下一秒卻突然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說,你連人家的家事都沒有知道的資格,又憑什麼去訓誡人家的下屬?
唐言蹊的一隻手本來還攥著陸仰止的衣角。
可心裡陡然而至的落寞教她觸電般鬆了手,背到身後,無所適從。
「那你們聊,我還有點工作沒做完,先走了。」
她勉強提起笑容的模樣盡數落在男人邃黑的眼底,陸仰止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沒有攔她。
待唐言蹊的背影消失在天台,宋井才上前,無不擔憂地問道:「陸總,先下去包紮一下傷口吧。」
陸仰止淡淡頷首,邊走邊皺眉問:「老頭子那邊又怎麼了?」
陸家世代從軍為政,最出色的要數他大伯陸振雄,退休前已然坐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他父親陸雲搏早年便專心從商,形勢一片大好。
尤其在陸仰止接管陸氏以後,大刀闊斧的改革、精湛嫻熟的資本運作,讓陸氏以不容置疑的姿態躋身國內首屈一指的商業集團之中。
如今陸氏旗下公司遍布五湖四海,陸仰止便退居二線,專心打理起了手底下這家網路科技公司。
而陸雲搏,則想趁著還有幾年時間,再去競選一把。
至於競選的職位……
早些年他便已經出任了市長,如今,眼光只會更高。
「聽老爺子說,是場鴻門宴。」宋井道,「表面上是給溫家公子慶生的宴會,實則請了不少各行各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畢竟馬上就到投票的時候了,估計溫家是想讓這些人表個態,到時候投溫家一票。」
男人嗤笑一聲,薄唇翕動,緩緩吐出八個字:「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他眉眼沉穩,處變不驚,可這八個字卻有如料峭的寒風裹著霜雪,無比桀驁地吹在人身上,冰冷刺骨。
宋井深知,只要有陸總坐鎮,溫家就永遠只是個跳樑小丑。
可他還是很不放心,「您現在有傷在身,醫生說這段時間要忌酒。」
晚宴那種場合,酒肯定是免不了的。
陸仰止對此不置一詞,好像沒聽見。
直到回到總裁辦,醫生為他重新包好傷口,他才睜開眼,露出一雙如古井無波的深眸,吩咐道:「給清時打個電話,問問她晚上有沒有空,陪我一起過去。」
宋井一愣,仍下意識對他的命令回了聲:「是。」
他還以為陸總早就已經忘了庄小姐是誰呢……
也難怪他會這樣想,最近兩天陸總像鬼上身一樣,一直跟那位前總裁夫人不清不楚的。
不過,宋井無聲嘆了口氣,哪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沒在外面留過幾筆情債?
風花雪月,說到底也就是一段私情。
輪到這種需要上檯面的場合,還是需要正宮娘娘出馬。
……
唐言蹊回到工程部就被馮老叫去里裡外外的盤問了一番。
可是任他如何旁敲側擊,這個看似散漫無狀的女人卻總能在不經意間化解他的攻勢,簡單一句話堵得他幾次都差點噎著。
最後他也放棄了,揮揮手讓她出去,唐言蹊就又笑眯眯地告辭了。
這一個下午宗祁都別彆扭扭的,好幾次明明眼神都和她對上了,可就是憋著,一個字都不跟她說。
唐言蹊若無其事地喝茶,倒也不甚在意。
有時候男人鬧起脾氣來,比女人還莫名其妙。
不過,她不在意,想挑事的人可不會放過這個好時機。
David冷笑一聲,走到她面前,「想出風頭搞砸了吧?」
唐言蹊沒吭聲。
「檢察院的人是你叫來的?」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電腦桌後面安然啜茶的女人,「還想舉報蘭總?但我怎麼聽說最後因為證據不足,又把人家給放了呢?倒是為難宋秘書一路好言好語地給檢察官道歉賠不是,瞧瞧你自己乾的好事!」
女人修長纖細的手指環著茶杯,指甲輕輕在杯身颳了兩下,莞爾一笑,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失戀了?」
一句話正中靶心,David的臉紅了又綠,綠了又白,「你胡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有點內分泌失調的癥狀。」唐言蹊從口袋裡順手掏出早晨被硬塞的婦科疾病廣告單,推到他面前,「有病看病,早治早好。」
周圍響起了一片壓抑著的笑聲。
David凌厲的眼風一掃,所有人又都各干各的去了。
「聽說你女朋友暗戀酒神很多年啊。」唐言蹊托著腮,明眸如星辰璀璨,熠熠生輝,說出的話卻非常惡毒,「輸給一個見都沒見過的情敵,你也挺可憐的。」
一聽「酒神」二字,四周的同事立馬豎起了耳朵。
八卦是人類的精神食糧。
David沒想到她連這都知道,頓時如被踩了尾巴的貓,惱羞成怒,「你……」
唐言蹊見有人比她心情還不好,身心一下子就舒暢了,倏地板起臉,聲音里透出滲人的涼薄,「趁老子還沒發火,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再在我面前多逼逼一個字,我讓你後悔一輩子。」
她坐在椅子上比他矮了許多,可身上無緣無故就擴開一大片令人膽寒的氣場。
David在這股濃稠而強烈的氣場中手腳僵硬,自尊心卻不許他就此退縮,於是他一拍桌子便要還擊。
身邊突然有人伸手拽住了他。
David怔住。
唐言蹊褐色的瞳仁里也掠過一絲著色深諱的光。
「夠了。」那人淡淡開口,把David拽出兩步,回頭似不經意般看了表情漠然的女人一眼,「David,回去做你的事。」
是宗祁。
唐言蹊唇角挽出輕輕的笑。
心上鋪開一層淺淺的風霜,很涼。
「你少管我!」David怒喝,「你算什麼東西!」
宗祁冷著臉,竟也拿出三分組長的威嚴,「我讓你回去做你的事,聽不懂?」
不要得罪她。
千萬,不能得罪這個女人。
唐言蹊垂眸把玩著手上的紅繩,對眼前的鬧劇視而不見。
David卻揚手一指座上的女人,沖著宗祁道:「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人之間有貓膩,不然你會這樣護著她?」
護著她?唐言蹊聽罷,笑意更深了。
她若有若無地抬眼,睨向那處。
宗祁雖然表面上是攔著David,可此時此刻也像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峰,擋在了David身前。
這到底是護著誰呢?
再瞧瞧他看她的眼神——複雜,不認同,還有深處潛藏的恐懼。
呵。
宗祁在她含笑的打量中走上前來,踟躕良久,出聲道:「他不是有意的,你……」
「我沒那麼閑。」唐言蹊不冷不熱地給了個說法,端著茶杯起身去水房了。
宗祁注視著她的背影,不發一言,心裡卻暗自鬆了口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女人的冷漠與絕情。
對待恩人尚且如此,對待敵人,怕是眼睛也不會眨一眨。
……
唐言蹊獨自在茶水間的椅子上坐著,望著樓下出神。
身後傳來一道嗓音,略微帶著涼薄的嘲弄:「這就是你精心調教出來的徒弟?」
她聽著那腳步聲,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扶額苦笑,「好像是吧。」
「這種連你心思都不懂的人,也真值得你上心。」
唐言蹊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還年輕。」
「你比他們各個都年輕。」那人道。
唐言蹊屈指按著眉心,轉移話題道:「你別在這裡呆太久,陸仰止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倘若連你也被監控拍下來,我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懷疑你?」那人徐徐一笑,似是不信,「他今天不是才剛安慰過你?」
唐言蹊也學著他的樣子笑,語調卻輕渺如天邊抓不住的風,「你真當他帶傷出門就是為了安慰我?」
那人沉默。
唐言蹊微低著頭,劉海垂下來,半遮住她漂亮的眉眼,隱匿在陰影中,辨不清神色。
她說:「別把我想得太重要,他只是來監視我的。」
大會議室里十三架監控設備,每架都亮著燈。
那人眼神一動。
她言語中有種難以捕捉的情緒,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卻很輕易便能觸動人心。
那人不知該如何接腔,頓了頓,道:「你讓我跟進的事情有眉目了。」
唐言蹊眉骨一跳,手裡動作頓住,足尖蹬了下地面,將旋轉椅換了個方向。
面對那人時,才看到他站在逆光的死角里,是監控拍不到的地方。
「這麼快?」她靠著身後的桌沿,說不清此刻是什麼感覺,只好淡笑了一聲。
那人不咸不淡地陳述道:「蘭斯洛特的性子一向如此,最是機敏,也最沉不住氣。」
唐言蹊望著自己纏著紗布的手,突然低聲呢喃:「你說,我今天是不是不該來?」
「老祖宗。」那人瞬間領悟她的言外之意,肯定道,「就算你今天不來,他也會落進別人手心裡。」
這裡是陸氏。
陸仰止的地盤。
怎會容這些小魚小蝦興風作浪。
就算唐言蹊今天不在,陸仰止也必會有其他方式制裁他——或許,是更嚴酷狠絕的方式。
「道理我都懂。」唐言蹊閉了下眼,笑不出來,「可是我親自動手,又是另一回事。」她道,「我認識他十三年了。」
「你往後還有三十年、五十年。」
「可他救過我的命。」
「我們每個兄弟都能為你豁出性命。」那人目光灼然,「我和霍格爾在陸氏潛伏了五年,就是為了等你回來。老祖宗,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切勿被這些兒女情長牽絆。」
唐言蹊懶洋洋地彎了彎唇,秋水般的明眸里漾開凄神寒骨的冷,「赫克托,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動不動就給我上課。」
那人低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骨子裡卻透出倔強和頑固。
唐言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神有些冷,「行了,直接告訴我蘭斯洛特去哪了。」
「今晚溫家準備舉辦一場宴會。」那人如實回答,「他已經提前驅車趕過去了,要找的人想必在宴請名單里。」
「溫家。」唐言蹊眯了眯眸,邊思索邊重複著念了一句,又問,「陸仰止呢?」
「溫家和陸家向來是政敵,陸總應該沒有收到請柬。」
「那就好。」唐言蹊放下杯子,「晚上我親自去一趟。」
那人顯然有些驚異,「親自去?」
她下得去手嗎?
女人的紅唇掛上淺淡的笑紋,遠眺著窗外的藍條白雲,「你說得對。我不動手,他也會落進別人手裡。那還不如由我來,就算是給這十三年一個交代。」
……
唐言蹊回到工程部的時候,宗祁和David都不在。
她也沒多留心,乘電梯去了一趟49層總裁辦。
遠遠就瞧見那二人站在門口,低著頭,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連宋井都被趕了出來,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這是怎麼了?」唐言蹊莫名其妙地搭上門把手,剛要推門而入,想了想還是多嘴問了句。
宋井苦著臉道:「項目出了點問題,陸總正在裡面發脾氣呢。」
還連累了正在裡面做彙報的財務,小姑娘剛上任兩個月,實習期還沒過,第一次見BOSS天顏就被他一番犀利尖銳的言辭嚇得淚眼汪汪。
唐言蹊太清楚陸仰止那人發脾氣的樣子。
回回都是板著一張撲克臉,不顯山不露水的坐在那,一開口卻字字珠璣、句句見血,能把人訓斥得恨不得重回地府投胎做畜生。
可他說得又很在理,讓你想開口反駁都覺得自己站不住腳。
唐言蹊沒當回事,壓下把手就準備進去。
一隻手按在了她手上。
唐言蹊抬眸,竟是宗祁沖她搖了搖頭,「你不要進去,陸總是真的在氣頭上。」
對她大義滅親的做法,他不理解歸不理解,不認同歸不認同,可還是無法眼見著她就這麼往槍口上撞。
唐言蹊抽回手,笑道:「你有這個勸我的功夫,不如多回去看看書,把分內之事做好了,別惹你老闆成天生氣。」
David在一旁涼涼地開口:「這是窩裡反了?」
宗祁一窒,看向女人。
她的表情靜如止水,沒承認,也沒否認,好像根本沒聽見。
纖纖素手往門上一推,玻璃門應聲而開,屋裡的一切映入眼帘。
陸仰止果然一如她所想,坐在大班椅上,面色沉冷寡淡,俊漠的眉心處凝著一團陰沉沉的戾氣,整個辦公室的氣氛用「山雨欲來風滿樓」形容也毫不誇張。
「誰讓你進來的?」陸仰止用溫度降到冰點的眼神看著她。
唐言蹊瞧了眼旁邊正在擦眼淚的小姑娘,「嘖」了一聲,眼眸映著玻璃窗外乾淨的天色,璁瓏美好。
她笑笑,徑自湊到他旁邊,「那我餓了,你不管飯的哦?」
小姑娘嚇得抬頭看她,連門外的宋井都覺得唐小姐這次是膽子太大了。
首位上的男人臉色陰沉,寒聲開口:「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出去!」
他箭矢般鋒利的話語到底還是刺中了唐言蹊的神經。
女人頓了頓,不著痕迹的深呼吸,平靜重複道:「陸仰止,我說我餓了。」
「宋井!」男人提高嗓音,不為所動的厲聲喝道,「誰讓你把人放進來的,帶出去!」
唐言蹊一愣。
她就算是臉皮再厚,也禁不住他這樣的驅逐。
瀲灧的眸子盯著他稜角堅毅的俊臉,心裡無端生出些寒冷,迅速漫卷過整片心房,速度快得她無力反抗。
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個矯情的人,可眼淚卻真真都給了陸仰止。
他稍微對她疾言厲色一點,她就猶如萬箭穿心。
索性眼睛一閉,咬牙道:「不用他帶,我自己會出去!我是腦子進水了才想著現在一點多了你還沒吃午飯,想著你生病了不能工作太久!你愛吃不吃,死了又關我什麼事!」
男人平靜無波的眸光驀地一震。
唐言蹊轉頭不看他,指甲嵌入掌心。
討人厭的陸仰止,嫌她今天還不夠煩嗎?
他讓她哭,她哭不出來,他就非要冷言冷語地逼著她掉下眼淚不可嗎?
良久,她聽到男人淡漠不悅的聲音:「還不出去?」
「這就走。」唐言蹊起身,面無表情往外走。
再讓他趕,她自己的臉都沒處放。
可身邊卻有人比她走得還快,分分鐘消失在了總裁辦里,是那個財務的小姑娘。
唐言蹊剛走到門邊,門就在她眼前被重重關上。
一條修長有力的手臂抵在門上,手臂的主人就在她身後。
他低磁的聲音裡帶著咬牙切齒的怒意,卻又深鐫著幾分無可奈何,「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