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未卜此生休其十一
「喂,朝微,回神了!」
沈竹晞從跳下來到現在,愣了一炷香的功夫,兩眼無神,像被挖空了神智。先前兩耳呼呼而過的風聲阻住了他的驚呼,他總覺得有什麼思緒從腦海中掠過,可是細想又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先前上去的時候你怎麼不怕?」陸棲淮輕拍他僵直的脊背,剋制住不笑出聲。
「你還取笑我!」沈竹晞收斂了思緒,橫他一眼,拭去額角的冷汗,「快請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終於平定下來,陸棲淮拋給他幾錢紫錦貝,莞爾,「給你壓壓驚。」
沈竹晞跟著他迂迴地拐過幾個巷口,直到再也不見一絲燈火,終於覺得不對:「哎,陸瀾,你要帶我去哪裡?」
「快到了。」陸棲淮頭也不回地說,清沉的聲音聽來格外讓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聲地走在他身後,不知過了多久,陸棲淮終於停下來,在一間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門進去。
「深夜飲酒,別有一番風味。」店堂內進空無一人,陸棲淮將紫錦貝拍在桌子上權當付賬,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壇酒出來,擺出一對杯子,為兩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過酒杯:「居然還有這樣賣酒的,哎」,他忽然覺得不對,問道,「陸瀾,你不是剛從夔州過來嗎?怎麼知道這麼偏僻的酒館?」
「就你話多。」陸棲淮遙遙一舉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嗆住,決定不講話。
兩人在漆黑長夜中對飲,窗外夜寒雪重,時聞翠竹被覆雪壓斷的噼啪聲。沈竹晞終於忍不住,打斷了這樣奇怪的寧靜氛圍:「喂,陸瀾,你說的那個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對方。
沈竹晞已飲了一杯酒,雖說這酒味道苦澀,不算太烈,他仍是說話不太利索,夾了一塊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說:「我要聽這個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這個人的時候,眼睛里的那種光——」沈竹晞誇張地做了個動作,「就好像把你整個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對你很重要,你這樣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滿臉熱切地看著他。
「這酒好苦啊,你快講個故事,來中和這苦味。」他喃喃道。
陸棲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緊了放在桌上:「你要聽這個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陸棲淮如是說。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不是我不願講——這個故事實在是太苦了,不適合用來下酒,比酒還苦。」
「哼,不願意講就不願意講——」話未說完,只聽咕咚一聲,沈竹晞頭撞著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陸棲淮喟嘆著收走他手裡的酒杯,聲音渺然,漸漸低洄。
後面他再說什麼,沈竹晞已經完全聽不見,鋪天滿地涌將上來的倦意,讓他安心地闔眸,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頭痛中睜眼的時候,感覺到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白,那是疏疏陽光。他掙扎著艱難撐起身子,一時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
劈頭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滿衣滿身,細嗅著還帶著草藥的清苦香氣,沈竹晞神智凜然一清,只見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頭,俯身從泉眼裡汲了一疊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澆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後躲,後腦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終於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這是什麼東西?」臉上被水澆到的地方,後知後覺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萬根細如牛毛的刺同時輕扎,不很痛,卻有連綿不絕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轉,吃吃笑道:「這個是谷主配出的葯,青蕪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學醫不專心的,就往臉上倒幾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葯醫谷,要澆上十幾遍,直到完全清醒,這葯後勁很長,甚至讓人幾天無法入眠。」幽草笑著將手裡的葯碗又倒回去,一邊續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來的。」
幽草頓了一下,沈竹晞以為她要說什麼要緊事,立刻屏息靜聽。
不料,幽草忽然按著雙頰,柔柔地笑出聲:「沈公子,他長得可真好看!用玄冠豎起長發,更是氣宇軒昂!他側頸有瓷器一樣秀美的花紋,真讓我羨慕!」
她轉過來盯著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經很美了,不過他的氣場大約比你還要強些。」
「不過,沈公子你的氣質也很好,哎呀,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嘆道。
沈竹晞無語地扶額,打斷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帶回來的藥材可有用上嗎?」
幽草神色一肅,奇道:「沈公子,你什麼時候帶藥材回來了?啊,你說的是那藥丸!谷主說很好。」
沈竹晞驚奇連連,猛地坐起:「你說什麼藥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墊,手卻按到一處柔軟的東西上,沈竹晞拾起來定睛看去,是塊紫金鑲絲軟墊。
「沈公子,藥丸就是裝在這個裡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來的。」幽草手指過去,道。
沈竹晞正要說明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傳來敲擊聲:「谷主讓我們過去。」
一進門,林青釋倚在牆上闔眸小憩,容色蒼白,眼底下更是浮現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雖然藥材不見了,不過這藥丸有奇效,也可以緩得雲姑娘二月毒勢。」他說。
沈竹晞聞言陡然放鬆下來,心中一時火焰炙烤,一時冰霜冷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可是這藥丸不是我帶過來的啊?」
「無妨。」林青釋手指間拂過衣袖的緞面,淡淡道。
「咦,這位是?」沈竹晞移開眼,注意到房間里多出一個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將一粒粒藥丸倒進面盆一般大的研缽里細細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裡握著的是嬰兒手臂一般粗的玄鐵缽杵,少說也有三十來斤,只研磨那幾顆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藥丸,他卻使得輕鬆自如,毫不費力,不多時藥丸已碎成齏粉,被小心地裝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愛說話。」林青釋眉間蘊起暖意。
「咦,鄧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林青釋眉間微微一凝,面上卻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經走了。」林青釋道。
「韶音他軍務在身,與我們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緩緩從碧色深瞳前掠過,無血色的唇緊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