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未卜此生休其六
語畢,他接過遞來的十二根銀針,小心地在幽草的幫助下用藥水蘸了蘸,然後緩緩抬起手,可是指尖的動作卻極為迅速,銀針驚電般地刺入她全身關要部位,不偏不倚。
雲袖因為劇毒之痛而變得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平穩,她道:「擷霜君這七年怎麼過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當然也無從知曉。反正我就是睡了七年,醒來時就在深山中,幸好身邊還有紙條記錄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慢慢我也能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
「你的記憶有損?」林青釋陡然感覺到不對起來,手頗為小心地虛浮著,掠過雲袖的後腦,摸到三枚冰冷如鐵的東西,幽草一看,便脫口驚呼:「谷主,那是金針!」
「居然是金針封腦。」林青釋臉一沉。
金針封腦之術甚為駭人聽聞,其中開顱、置針、挑筋、縫線、養愈,每一步都不能有絲毫差錯。便是他作為醫術冠天下的葯醫穀穀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然而這種手術,不僅可以封存記憶、還與神智清明,還能壓制住身體內的毒素、病痛,暫緩發作,苟延性命。
——雖然這樣的法子太過兇險,但無數想活下來的病人仍舊趨之若鶩。可也正因為太過兇險,早在七年前就被列為了禁術。
沒想到,這樣的禁忌之術,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誰膽敢施這種法子又不出差錯?
林青釋扣住她手腕細察:「沾衣,這三枚金針大概是七年前種下的。你還記得我,可見是後來私自拔過金針——原本有人用金針封腦之術為你鎮壓住青蘿拂的毒性,你記憶只恢復了三四成,毒性卻已揮發七八。」
雲袖答:「我不記得那時的事。」
林青釋問道:「你還剩下多少?」
「七年前離開南離古寺之後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補充了一句,「慢慢說,不要緊的。」
雲袖不語,儘力跨越著自己記憶里的斷層,茫然道:「有些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殷景吾重傷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醫館,獨自回了正乙樓,寄出請帖,演一折《絳雪》,我似乎在戲台上昏過去,再醒來時,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渾噩地躺在山間的一處無人的別苑裡,吃穿用度具齊備,卻只有我一個,不知是誰把我送過去。」
「我仔細看了看,心口還有一道幾乎貫穿了的傷痕。」
雲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誰,每次回想,腦中便是炸裂的疼。過了很久,我才記起一點從前的事,大多是小時候和擷霜君的幾段故事,和你相關的,卻只有初見時打馬的幾句笑語。」
「其他你都不記得了?」林青釋問,神色似喜似悲。
忘卻了奪朱之戰七年後那些如夢魘般糾纏的事情,對雲袖來說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過餘下時光的話。只是,青蘿拂已在她身上出現,她,連同沈竹晞,接下來的日子必然無法安寧,失去那些血與火淬鍊的雲袖,還能持劍卓立、並肩同往嗎?
林青釋罕見地猶豫起來,想問她是否想要聽自己說說後來的事,一句話到嘴邊卻頓住了。
他只是問:「那擷霜君呢,你們是如何再遇上的?」
雲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個圓,雙手拈開一個鏡子,鏡子上一片水霧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層煙云:「他受人之託帶一隻玉匣給我,我用分鏡追溯了那隻玉匣的來歷,發現那時候他一無所知地路過夔川城,在大街上遇到兩個人生死搏鬥,想要搶奪玉匣,輸的那個人臨死之前,就托擷霜君把玉匣帶給我。」 「可是玉匣里只有一張紙條,說要想解開青蘿拂,必須前往南離古寺。」雲袖沉思,「目前只有我一個人身上有青蘿拂,說明那張紙條本身就是寫給我的,可是這區區一張紙條用得著殊死搏鬥嗎?是做戲給擷霜君看的,還是說玉匣里本來有別的東西?」
「我想了很久這張紙條的作者是誰,卻始終不得要領」,她轉頭看著林青釋,神色冷凝,「望安,自從重生以來,我始終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我們好像被人算計了。」
林青釋愈想愈覺得心驚,這幾年,無論他行醫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歡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錦繡長平的背後,或許便有潛藏著的暗潮湧動,只是人們安逸太久,下意識地忽略罷了。
他從胸臆里溢出一聲長嘆,奪朱之戰終結,也不過距今七年。又要開始一場動亂了么?
雲袖的話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來總是覺得不安——」
「南離寺的敦與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誰長眠在那裡?我想不起來,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裡,南離寺。」她眸光空洞渺遠,彷彿陷在某種情緒中不得解脫。
鄧韶音手一顫,滿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滾流下來。
「什麼也沒有,是你記錯了。」林青釋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壓下手腕按捺住鄧韶音到唇邊的一句話。
「嗤」,雲袖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訴我。」她雙臂撐著床沿微微顫抖,仰起臉。
鄧韶音看見她臉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還要素的慘白,手臂纖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雙眼眸是雪亮的,讓他無端想起林青釋昔年長劍刺入敵人心口時,那一點耀目的劍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就算是如今中了劇毒,身體弱到塵埃里去,雲袖身上仍然有些東西是沒有變的。這具風華絕代的身體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讓人心驚。
「或者,解開我腦後的金針。」她就用那樣冷冽而微微帶著一絲乞求的目光看著在座的兩人。
「不」,林青釋極細微地吐出一個字,卻是斷然地拒絕。
雲袖沒有再說話,屋外的夜色壓將過來,和屋裡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滿了新雪,厚重到讓人窒息。
「雲袖,只怕你們此去南離寺,千里萬里,還會遇到許多比這更離奇可怕的東西。」鄧韶音打破沉寂,神色擔憂。
「那也沒有辦法。」雲袖漠然道。
「你……」他剛說了一個字,忽然窗戶被人猛地從外面推開,一頭凌亂的長發從窗戶里鑽進來,探進半個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動了。
月光流在來人身上,照得一張年輕冷硬的臉映著幽幽銀澤,毫不修飾的亂髮在夜風中亂舞。他張開五指對著天穹,透過指縫仰望明月,另一隻手扶住窗邊不讓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來啦!」幽草騰地站起來笑著迎上去,一邊從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裡。
「子珂還是這麼不走尋常路。」鄧韶音有心避開剛才的話題,神色放鬆下來,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車去了哪裡?怎麼到現在才出現?」
他一邊轉向雲袖,解釋道:「子珂是林公子隨行的醫官,年紀很小,但醫術和武功都很不錯,就是——就是。」
鄧韶音頓了一頓,才說:「就是性格太過耿直,有點過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會他,向林青釋微微揚起圓潤的下頜:「公子,我瞧見一個很厲害的人點燈向這裡走過來。」
「我看他的腳程,似乎還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進嘴裡,扳著手指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