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未卜此生休其四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頭痛中睜眼的時候,感覺到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白,那是疏疏陽光。他掙扎著艱難撐起身子,一時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
劈頭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滿衣滿身,細嗅著還帶著草藥的清苦香氣,沈竹晞神智凜然一清,只見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頭,俯身從泉眼裡汲了一疊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澆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後躲,後腦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終於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這是什麼東西?」臉上被水澆到的地方,後知後覺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萬根細如牛毛的刺同時輕扎,不很痛,卻有連綿不絕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轉,吃吃笑道:「這個是谷主配出的葯,青蕪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學醫不專心的,就往臉上倒幾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葯醫谷,要澆上十幾遍,直到完全清醒,這葯後勁很長,甚至讓人幾天無法入眠。」幽草笑著將手裡的葯碗又倒回去,一邊續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來的。」
幽草頓了一下,沈竹晞以為她要說什麼要緊事,立刻屏息靜聽。
不料,幽草忽然按著雙頰,柔柔地笑出聲:「沈公子,他長得可真好看!用玄冠豎起長發,更是氣宇軒昂!他側頸有瓷器一樣秀美的花紋,真讓我羨慕!」
她轉過來盯著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經很美了,不過他的氣場大約比你還要強些。」
「不過,沈公子你的氣質也很好,哎呀,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嘆道。
沈竹晞無語地扶額,打斷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帶回來的藥材可有用上嗎?」
幽草神色一肅,奇道:「沈公子,你什麼時候帶藥材回來了?啊,你說的是那藥丸!谷主說很好。」
沈竹晞驚奇連連,猛地坐起:「你說什麼藥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墊,手卻按到一處柔軟的東西上,沈竹晞拾起來定睛看去,是塊紫金鑲絲軟墊。
「沈公子,藥丸就是裝在這個裡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來的。」幽草手指過去,道。
沈竹晞正要說明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傳來敲擊聲:「谷主讓我們過去。」
一進門,林青釋倚在牆上闔眸小憩,容色蒼白,眼底下更是浮現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雖然藥材不見了,不過這藥丸有奇效,也可以緩得雲姑娘二月毒勢。」他說。
沈竹晞聞言陡然放鬆下來,心中一時火焰炙烤,一時冰霜冷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可是這藥丸不是我帶過來的啊?」
「無妨。」林青釋手指間拂過衣袖的緞面,淡淡道。
「咦,這位是?」沈竹晞移開眼,注意到房間里多出一個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將一粒粒藥丸倒進面盆一般大的研缽里細細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裡握著的是嬰兒手臂一般粗的玄鐵缽杵,少說也有三十來斤,只研磨那幾顆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藥丸,他卻使得輕鬆自如,毫不費力,不多時藥丸已碎成齏粉,被小心地裝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愛說話。」林青釋眉間蘊起暖意。
「咦,鄧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林青釋眉間微微一凝,面上卻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經走了。」林青釋道。
「韶音他軍務在身,與我們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緩緩從眼上的白緞上掠過,無血色的唇緊抿在一起。 他道:沈公子,於情於理我都該與你們同去。」
語聲住了一住:「只是我如今殘廢之身,只怕幫不上什麼忙,還成了你們的拖累。」
「我自三年前出谷以來,和子珂、幽草到處行醫,能過一日便算一日,救得一人便是一人。我實在是無心無力再捲入你們中的事了——」林青釋聲音單薄到毫無波動,從沈竹晞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輕顫的雙肩。
他道:「沈公子,你與雲袖不過是萍水相逢,倘若你只是要找回自己的過去,除了去南離古寺,還有無數種方法,你實在沒必要再入這麼混亂的事情中。」
沈竹晞注意到他說的是「再入」,默了一默:「聽說我從前和雲姑娘是好友,何況我已經答應了她,不能看她三個月之後死去。」
「不要講從前你的事,那個你是夢中身。」林青釋冷冷道。
他忽然輕聲懇求:「沈公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我能摸一下你的臉嗎?」
「我看不到,卻想知道你是什麼樣子。」他補充道。
「好」,沈竹晞緩緩點頭。
微涼的手指一寸一寸從他面頰上撫過,帶著些沁人的清苦藥香,從鬢角緩緩向下游移,那隻醫者的手向來冷定如鐵,如今卻有些微地顫抖,最終停駐在他頸間細碎的紋路上,凝住不動。
他頸間有線絲絲縷縷的糾纏在一起,和少年眼瞳相近的琉璃色,不是細細發覺,便察不真切。林青釋手握上去的一刻,絲線輕逸地一顫,從他指縫中滑走。
「沈公子,這是什麼?」沈竹晞訝異而失措地看見對方近在咫尺的碧色眼瞳中有情緒萬千,一時間竟忘了答覆。
——這雙懵懂的盲眼,居然能不言不語地表達出如此洞徹而直擊人心的情緒。
「這是什麼?」林青釋又問了一遍,聲音卻顫抖得像風中細碎的沙礫。
「我也不知道。」沈竹晞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話音一頓,「從我有記憶起,便一直存在了。」
林青釋「嗯」了一聲,退回去靜靜坐著,便又是那個素凈從容的葯醫谷主。
他抱緊了懷裡的暖爐,似乎是在思考著措辭:「你武學一道雖然不錯,至多也不過與我相當,並且你兵刃還使得不順手。」
沈竹晞奇道:「為什麼都說我兵刃不順手?我覺得還好啊。」
「從前的擷霜君,用的不是這個。」林青釋解釋道,「擷霜君的刀永遠地遺落在那座死城裡」
林青釋不再多講兵刃的事,他一指床上撐身坐起的雲袖,解釋道:「有許多術法,比如郴河雲氏的鏡術,南離殷氏的逐流,還有最近一位吹笛子的黑衣公子不知道叫什麼的術法,都不能用武學來強行破除。」
「吹笛子的黑衣公子?」沈竹晞問道,想起了陸棲淮。
「據說這位有一竿笛子,笛音可以控制人,退敵傷人那都是小事,只怕他用來控制別人做事,比蠱術陰靈還有用得多。」林青釋合掌,「我也只是看病間隙聽旁人說來的,未必能當得了真。」
「旁門左道。」子珂忽然插了句,是清脆的少年音,帶著點輕慢。
「子珂,不要亂講。」林青釋阻住他,忽然一頷首,「剛才說的這位公子,恰是昨天送你回來的那位,說是要和你一道去。」
「你沒意見吧?」林青釋微一頷首。
「子珂,將人放進來。」他手指無聲地在渡生的劍刃上掠過,一言不發,卻隱隱是一個防備的姿態。
子珂早已耽耽地盯著窗口的綽綽人影很久,這時猛地拉開窗,來人黑衣獵獵,長身躍進,施施然落在沈竹晞面前。
「你」,沈竹晞只說了一個字便頓住了。
那人逆著光笑起來,顧盼神飛,眉眼入畫,他向沈竹晞伸出手:「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