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未卜此生休其一
「可是玉匣里只有一張紙條,說要想解開青蘿拂,必須前往南離古寺。」雲袖沉思,「目前只有我一個人身上有青蘿拂,說明那張紙條本身就是寫給我的,可是這區區一張紙條用得著殊死搏鬥嗎?是做戲給擷霜君看的,還是說玉匣里本來有別的東西?」
「我想了很久這張紙條的作者是誰,卻始終不得要領」,她轉頭看著林青釋,神色冷凝,「望安,自從重生以來,我始終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我們好像被人算計了。」
林青釋愈想愈覺得心驚,這幾年,無論他行醫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歡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錦繡長平的背後,或許便有潛藏著的暗潮湧動,只是人們安逸太久,下意識地忽略罷了。
他從胸臆里溢出一聲長嘆,奪朱之戰終結,也不過距今七年。又要開始一場動亂了么?
雲袖的話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來總是覺得不安——」
「南離寺的敦與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誰長眠在那裡?我想不起來,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裡,南離寺。」她眸光空洞渺遠,彷彿陷在某種情緒中不得解脫。
鄧韶音手一顫,滿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滾流下來。
「什麼也沒有,是你記錯了。」林青釋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壓下手腕按捺住鄧韶音到唇邊的一句話。
「嗤」,雲袖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訴我。」她雙臂撐著床沿微微顫抖,仰起臉。
鄧韶音看見她臉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還要素的慘白,手臂纖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雙眼眸是雪亮的,讓他無端想起林青釋昔年長劍刺入敵人心口時,那一點耀目的劍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就算是如今中了劇毒,身體弱到塵埃里去,雲袖身上仍然有些東西是沒有變的。這具風華絕代的身體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讓人心驚。
「或者,解開我腦後的金針。」她就用那樣冷冽而微微帶著一絲乞求的目光看著在座的兩人。
「不」,林青釋極細微地吐出一個字,卻是斷然地拒絕。
雲袖沒有再說話,屋外的夜色壓將過來,和屋裡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滿了新雪,厚重到讓人窒息。
「雲袖,只怕你們此去南離寺,千里萬里,還會遇到許多比這更離奇可怕的東西。」鄧韶音打破沉寂,神色擔憂。
「那也沒有辦法。」雲袖漠然道。
「你……」他剛說了一個字,忽然窗戶被人猛地從外面推開,一頭凌亂的長發從窗戶里鑽進來,探進半個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動了。
月光流在來人身上,照得一張年輕冷硬的臉映著幽幽銀澤,毫不修飾的亂髮在夜風中亂舞。他張開五指對著天穹,透過指縫仰望明月,另一隻手扶住窗邊不讓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來啦!」幽草騰地站起來笑著迎上去,一邊從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裡。
「子珂還是這麼不走尋常路。」鄧韶音有心避開剛才的話題,神色放鬆下來,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車去了哪裡?怎麼到現在才出現?」
他一邊轉向雲袖,解釋道:「子珂是林公子隨行的醫官,年紀很小,但醫術和武功都很不錯,就是——就是。」
鄧韶音頓了一頓,才說:「就是性格太過耿直,有點過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會他,向林青釋微微揚起圓潤的下頜:「公子,我瞧見一個很厲害的人點燈向這裡走過來。」
「我看他的腳程,似乎還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進嘴裡,扳著手指補充道。 天幕將垂,暝色如煙。
沈竹晞提燈穿行在燈火星綴的長街上,踽踽獨行,兩岸稀疏的行人漸次他擦肩掠過。
他撣去衣領上一片落塵,便覺得,這樣安寧地在暮光中靜靜行走,好像不久前護著雲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說起來,他第一次醒來看見人間景的時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時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顧茫然,不知所歸。
那時,他什麼都不記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時而聽著有人喚他完全陌生的稱呼,二公子,或者擷霜君。他一直毫無頭緒地尋找著過去,那些無法再回憶起的,漸漸變成一種執念讓他不得解脫,直到,那一日在街頭遇見了被追殺的青年。
後來他就認識了雲袖,三言兩語間,他知道,那個擷霜君,或許是過去的自己,是她曾經並肩同行的隊友。
雲袖是個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覺察出,她對自己沒有惡意,反而隱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牽念。
她應當儘快地好起來,自己便可心無所掛地離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緊了林青釋開的那一頁藥方,掃過細膩的筆記,忽而思緒凝格。
林青釋的筆跡古雅淡然,筆鋒含蓄,字意洒脫,看上去很是賞心悅目。
若非親眼目睹,他決計料不到這是出自盲人的手筆。然則,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卻是明凈的,萬物於他,只如清風從心間無聲掠過。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沈竹晞記憶里一個模糊的影子隱隱浮現出來,氣勢凜然,長劍如虹,他仔細去想,有關那個人的卻如一團亂麻絞在一起,卻怎麼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從前認識的人嗎?
沈竹晞嘆了口氣,舉起袖子:「辜顏,你說我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每個人看到我,都是一臉震驚?莫非我是個很厲害的人?」
袖子上辜顏流暢的線條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復。
沈竹晞有些悵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瀾壯闊的故事,只是,我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唉,傷腦筋,日後還要把記憶一點一點找回來——」他拍拍額頭不願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額頭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個人。
「借過。」清凌凌的聲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頭一朵將落未落的梅花。
年輕男子從風中走來,輕飄飄地站在他面前。暮風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後長劍上的二色劍穗交錯著掠過臉頰,兜帽覆住額頭,帽檐下是一雙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讓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謝謝,謝謝。」沈竹晞微一定神,臉色漲紅,掙開他攙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張望,只有人聲寥寥,晚風低吟,不由皺眉道,「我說你,這路上這麼少的人,你為何偏偏要從我這裡借過?」
過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著他,眉目籠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蘊含著難以言說的詢問意味,讓沈竹晞一瞬間覺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卻微微勾起,有幾分風流嫻雅的味道在裡面。
「自然是你這裡好走。」沈竹晞再一次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清越、低沉,很是好聽。
擦肩而過的一剎,他隱隱覺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彷彿是剛剛卧病而起,全身都帶著凜然的濕重寒氣。
沈竹晞猛地打了個寒顫,察覺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無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對著走出很遠,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搖搖頭,想把奇怪的想法從腦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卻被揚起的長發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髮的絲緞到哪裡去了?」沈竹晞向後一摸,卻摸了個空,不由得震驚失色。
他慣用的是一條鵝黃色的絲緞束髮,視若珍寶,不僅因為據云袖說,那產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處,是由四隻綺貝吐絲三年織成,名貴異常,還因為,這是他醒來之後,在陌生的整個世界里,唯一能觸到的與過去有關聯的東西。
——這條緞帶顏色微微褪去,想來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額頭,確定那東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頭看,這一下只感覺到一股火氣從腳下一直竄到前額——他目力極好,竟隱約瞥見先前擦肩而過的那人,腕間一點明黃,邊上未系妥的絲線隨風飄揚,連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來前的黑雲。
「小偷!強盜!」沈竹晞直跳腳,拔足便要追上去,卻生生地頓住了——
前面風雪裡相依相偎的一對老人,手裡提著藥箱走過來,嘴裡翻來覆去地依稀是在說:「快關門了,還好趕上了。」
藥方!他還要去給雲姑娘配藥。
沈竹晞不甘不願地抬頭看看先前那人離去的方向,又展開手中的藥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斷變化,似乎是在權衡。
罷了,雲姑娘的傷勢不能耽擱,暫且放過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間一間地問遍尹州城裡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搶走緞帶的那人找出來!
沈竹晞一咬牙,向著相反的、凝碧樓樞問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