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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故人似行人其二

  「周府是時間的罅隙,常有幽魂亂魄試圖破壁而出,遊離人間,我替你暗中解決了那些隱患,直到奪朱之戰前一年,我短暫離開周府去追蹤金夜寒,沒想到在此期間休與白塔下的亡魂竟趁機逃入周府,而周家決定交出你作為溯時的犧牲品。」陸棲淮眼神驟然變冷,漠然道,「幸而此後奪朱之戰爆發,亡靈無暇他顧,你又離開周府,這便逃過一劫。」


  「後來戰爭期間發生的事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出現了一個變數,蘇晏。」陸棲淮雙眉上挑,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疑惑之色,「蘇晏像是憑空出現的,我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個人,他心狠手辣、心思歹毒到極致,可是對你又那樣好,幾乎比得上我了,我幾次想要對他下手,又覺得也能照顧你幾分,單憑我一人總難免有疏漏。」


  「他到底是什麼人,來自何方,又想要做什麼,這些事情我始終沒能弄明白,便如鯁在喉。後來我尾隨你去了南離古寺,可是在那裡,不知道是靠近天上之河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暫時失去了神力和武功,變為了普通人。」陸棲淮微微顫慄著,將臉埋在掌心,話音斷續如懸絲,「我親眼目睹你在敦與神像下死去卻無能為力,沒有那一刻會比這更痛苦了,萬箭攢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他沒有說,當初在那個臨近平逢山的地方,他再一次看著友人走向死亡,明明是同樣的人、不同的音容,可是那一刻落在他眼裡的擷霜君,還是漸漸和一百一十年後那個緋衣獵獵的身影重合了。他一直茫然而苦痛地在遠處看著,悲憤欲絕,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與他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還剩一縷亡魂,不知道蘇晏會想出用解命縷這種法子來救你,我以為你死了,比我記憶里的死亡提前一百年,而我又一次沒能救得了你。我……」記憶和現實的軌道在此走向分岔,決絕兩端,那時的陸棲淮慟入肺腑,萬念俱灰,心底只有一個不願承認卻時時浮現的念頭——


  是自己害死了他……如果自己沒有溯時而歸,就不會有蘇晏這個變數出現,如果蘇晏不曾處心積慮地挑撥離間,沈竹晞就不會為了救殷景吾而中劍,也就不會死了。他陸棲淮是空蕩蕩無過去、也無未來的人,不屬於這個時代,卻執意要溯時而歸逆天而行,這種荒謬的事情終究要付出代價的,不止是在黑暗裡踽踽獨行的一千年,不止是捨棄永生永世的壽命,也許,這個代價還要應在沈竹晞身上。


  ——就像天穹上那一顆錯亂軌道的星辰,所以與之交錯的朗星,都被迫偏離軌道,去往不同的星海。


  那時候的陸棲淮冷眼看著自己從驚駭到茫然到悲慟再到死寂,不過短短數息凝視的功夫,他彷彿已經走過了兩輩子的輪迴,而那一顆心也被捧出來,從鮮活跳動,變得枯槁成灰。蘇晏在金夜寒的步步緊逼之下放出了紅蓮劫火,冰冷的火焰剎那間如巨大的蓮花綻開在寒冰冷雪之上,灼灼一如當年,令人窒息。


  陸棲淮輕輕吸了口氣:「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於我,命運扼住咽喉的那隻手從未有絲毫放鬆過。」他頓了一頓,淡淡敘述,「我那時候覺得既然你死了,這趟溯時歸來便再無意義,我茫然失措地直接一頭撞進了火焰中,等到再醒來時,又回到了歸墟。」


  「我在歸墟里走了五六十年,外界恰好是你沉睡的時間,我破壁而出的時候,還順手帶走了一些歸墟之水,恰好在夔川城遇見阿槿。我第一眼看到她,便知道她和原本的我是同類人,也是不死不滅的長生者,我心生不忍,便收她為徒,希望我的命運不要在她身上重演。」


  陸棲淮直起身,聲音淡無波瀾:「可是各有各的緣法吧,雖然都是長生者,但我遇到了你,阿槿遇到了殷神官,總有人能把長生者從心如槁木的狀態下喚醒。」


  「可是」,他微微失神,至為決絕地說了一句,「不論是我,還是阿槿,都不配擁有最真摯純粹的情感。」


  「我們永無衰老,一如年華最盛時的模樣,然而,普通人,即使是像你這樣修行至高武學、或是殷神官那樣修行決定術法的人,至多也不過能活二百歲——我剛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眉目疏朗輕狂的少年人,可是在平逢山上你投身入烈火的時候,已然隱生華髮。」陸棲淮語氣凝重,「阿槿並非天生的失憶,她周期地遺忘,或許也是在漫長時光中形成的自我保護。」


  「我一直在山上清修,在遇見你之前不曾踏入紅塵,所以也沒有什麼悲喜苦樂。可是阿槿不同,她在塵世里周旋輾轉,旁人的一生對她來說只是生命中的短暫停格,她要不斷面臨生離死別,那種痛苦,遠非語言所能形容。」陸棲淮低垂眉目,神色看不真切,也無人去看,沈竹晞在榻上雙眸緊閉,眉峰微微挑起,沉浸在一場長夢中經久不醒,也不知聽明白了多少陸棲淮的自白。可是即使是在最深沉的昏睡中,他依然覺察到有一束眸光深沉如春水般涌將上來,淹沒了他整個身心。


  陸棲淮忽然伸出手,展開,那一瞬,因為術法的催動,有一朵雪白的花在他掌心憑空盛開,那朵花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瑩剔透,雅靜多姿,美艷不可方物。可也只是剎那功夫,陸棲淮微微嘆息,驀地收攏手指,那朵花就泛黃枯萎,凋敝飄零,殘破如絮,再也不復先前的光彩。


  「在我眼裡,其它人的一生也不過就是這樣」,陸棲淮放開了空空的掌心,「所以長生者絕不能輕易動情,否則漫長餘生又能如何開解?像段其束,他甚至不是長生者,只是壽命稍長些的凶屍,便無法承受而選擇了棄世。」


  他按著額頭,再度陷入自哀自憐的情緒中難以自拔:「我平生最為悔憾的兩件事,一是當初下山遇見了你,從此溯時歸來無法抽身,二來便是與你共同送雲袖去南離,甫一轉身便再也不能回頭。」


  「不說這個了」,他自嘲似的微微笑著搖頭,又道,「後來不久,我就在夔川城再次見到了你。」那時候恰逢暮雪時節,十里長街上只有青衫少年提燈獨行,衣袂飄飄揚揚,宛如振翅欲飛的青鶴。陸棲淮遠遠地看著,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一陣錯愕,久久回不過神來。


  激蕩的血液喧囂地沖刷過身體的每一處,他睜大眼,不自禁地抬起手遙遙勾勒出少年的輪廓,指尖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心臟的跳動,微微顫慄著,彷彿沸騰的氣泡上下翻滾。那一刻,他心中什麼念頭也沒有,在長久的靜默后,他說不清是慶幸還是解脫更多一些,就在淚珠毫無防備地砸落在手背上的時候,陸棲淮猛然搖頭,盈眸的淚水被甩落無痕,他抹了把眼睛,大步向著沈竹晞走去。


  ——「借過。」那普通而清淡的一句話,沈竹晞絕不能猜到,裡面有兩輩子的故事。


  ——「倘若我不想和你兩清呢?」那時離開樞問堂后,站在房樑上,陸棲淮沒有看他,只是語氣平靜如枯井地如是說。前塵今生轉徙飄零,一身負氣零落至今,那些深深淺淺的情感執念寸縷絲纏地烙在心底,無法開解,也不能開解。


  他只怕不能讓糾葛在長一些,蔓延過所有的生命線,又怎麼會想到要兩清?


  「朝微」,陸棲淮輕喚著友人的名字,「譬如朝露,渺如微塵——這可真不是一個長命的字型大小,不過沒關係,我在這裡,你會一世無憂,長命百歲的。」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雜念,接著講:「還記得一些細節嘛,在涉山城,我擊倒睞的時候所用的那一小瓶水,那就是無底海的海水;還有我為什麼能和紀長淵配合默契地並肩作戰,因為我曾聽你講解過他的劍法;大多數事的走向都和我記憶里的別無二致,除了和你有關的那些。」


  「在南離你面臨了兩次災難,回來之後我也不能確定你是否真的被凝碧樓羈押,只能三進三出探聽消息,再後來到涉山放出紀長淵,我刻意激怒你讓你走,想要你置身事外,可是你卻陰差陽錯地遇見了蘇晏和史畫頤,還誤打誤撞地在石屋中揭破了雲寒衫的陰謀。這些都不在我的記憶中,故事的軌道已經發生了錯亂,直到這次你被雪鴻抓走,我才明白——」陸棲淮昏沉地吐出一口氣,「你的生命軌道已經被逆轉過來,我不能再待下去,我會害死你的。」


  陸棲淮淡淡道:「朝微,這一路同行,從琴河、南離、涉山再到如今,我無數次想把你推出局中,可是冥冥中那隻命運的手將絲線百般作弄又束縛住你,甚至你自己也在不斷尋求真相。我逼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你遺忘我之後再不涉足這場亂局,旁觀也好,對立也好,我只期望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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