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浪蕊浮花盡其五
沈竹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蕭居雁神情嚴肅,完全不像在說笑,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再一次出現了炸裂:「啊?你再說一遍,你沒開玩笑吧?我怎麼會知道去天上之河的路?溯時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你也相信?」
蕭居雁冷笑:「擷霜君,到了這個份上,你恢復了記憶,並且也受制於我,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要是給我指路,我立刻放了你,絕不動你一下;此後雪鴻組織徹底絕跡中州,你和凝碧樓怎麼爭鬥,什麼雲蘿計劃,全部都與雪鴻無關,我們兩不相幫,絕不干涉。」
沈竹晞默然無語,蕭居雁說的這個條件可以算是十分心誠了,倘若雪鴻不與凝碧樓結盟,無異於斷其一臂。問題在於,除了祠堂里周氏家主的那一番話,他對天上之河再沒有更多的了解,此時真的茫然不知要如何回答。於是他搖了搖頭,如是說:「我不知道。」
他養足了力氣,一骨碌坐起,平時著對面的蕭居雁。蕭居雁手背上青筋凸起,不停地跳動,似乎想要發作又生生地按捺下去:「好得很,擷霜君是要看證據了?」
蕭居雁轉動了案前一個設計精巧的小機關,在咔嚓咔嚓地齒輪運轉聲中取出了一隻木匣,沒有急著打開,只是將它橫放在床頭,手壓在蓋子上,沉默不語。
沈竹晞無端地眉頭一跳,眼看他抬起手,心也跟著懸起來。
蕭居雁取出了一面四四方方的畫紙,那是沈竹晞年少時所繪的畫,卷上風起天未,孤崖滴翠,描繪的是皓月窮星之下的黃葛晚渡,渡口影影綽綽的有個黑衣人。沈竹晞認出這是自己的筆法,可是縱然他恢復記憶,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畫過這樣一張圖。
蕭居雁指著那個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這是陸棲淮。」
沈竹晞瞠目結舌:「這就是一團黑墨而已,我的畫,我都沒認出來,你怎麼能認得?」
蕭居雁擺擺手,沒有立刻解釋,只是從木匣里又掏出一幅捲軸畫,攤開。這次畫的正是沈竹晞和陸棲淮兩個人,不,那不是沈竹晞,而是陸棲淮的那位方姓友人,一身緋衣獵獵揚揚的模樣,眉目卻清冷如霜雪。他們比肩在星空下指著天穹,如瀑的星河灑落兩個人滿衣滿身,瑰麗得彷彿內心最深處不願醒來的夢。
這副畫是第三人的視角,像是有個旁觀者站在他們很遠的地方,如實用畫筆記錄下了這兩人。沈竹晞愈看愈是疑惑,這位姓方的緋衣公子,除了氣質迥異,外貌幾乎與他一模一樣。
不,不是幾乎,簡直完全一模一樣,甚至連眼瞳的琉璃色都纖毫畢肖,沒有深一分也沒有淺一分!沈竹晞駭然了,目光移到對方袖口,自己袖子上有一道白色雲紋是用來封印辜顏的符咒,可是那人袖上竟也有一道類似的紋樣!
蕭居雁一直留心著他的臉色,滿意的覺察出沈竹晞現在滿懷錯愕,趁機取出第三張畫。這一張仍是題畫的陸、沈兩人,工筆的手法甚為細緻清晰,陸棲淮抬著祝東風與眉心平齊,似乎是在和對面的人練習劍法。雖然是劍拔弩張,但陸棲淮真真切切在笑著,那種笑意澄澈如琉璃,和他的眼睛一樣漂亮。沈竹晞呆了一呆,將眼神移向對面人。
他怔住了,那緋衣公子的肩頭分明停棲著一隻翩然欲飛的白鳥,黑豆似的雙瞳、長長的喙和略微狡黠的神情他都再熟悉不過了——那位姓方的竟然也有一隻辜顏!沈竹晞下意識地就想抬手掐訣召喚出白鳥,但此刻情況不明,他不願平白讓自己的夥伴受牽連。
蕭居雁手指虛浮,解說道:「這是有人繪製的你和陸棲淮的事情——陸棲淮所使劍術的起手式正好是紀長淵的劍法,所以他們與我們雪鴻的人對戰時,才能如此出手默契。」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沈竹晞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蕭居雁沉默了,說出了一個驚天霹靂的答案:「許多年後,這是未來。」
他用手指著第二張圖的星空,沒有去看沈竹晞目眥欲裂的驚駭神情,只是用手指著其中一顆星比劃:「這是厲星,近來入夜時,月上中天,你會看到它在東方天穹出沒。可是在這張圖上,厲星的位置比今年偏了整整半個天穹,厲星的回歸是周期的,整個周期約是兩百年,所以這張圖至少也是一百多年之後的事了。
沈竹晞嗤笑一聲,先不管他這種關於年份的荒謬推算到底對不對,諷刺道:「你不是傻了吧?一百年以後,我跟陸瀾怎麼可能還長得跟現在一模一樣?」
「所以那不是我!那是一個長得很像我的人!」沈竹晞斬釘截鐵地說。
蕭居雁滿臉凝肅地望著他,聲音端重,沒有一絲一毫的作偽:「我知道你想說誰,那個他叫『方紋井』。這個人本來應該在七年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他沒有出現,並且永遠也不會出現了——擷霜君,因為你活著,所以他就不在了。」
蕭居雁下了定論,全然不管沈竹晞滿臉茫然惶恐:「方紋井就是你。」
「這不可能!」沈竹晞的話語微妙地沒有底氣,但他怎麼也不能接受這種顛覆常理的事,頓時抬高聲音,「你想說什麼?鏡化嗎?我也不是郴河雲氏的人,怎麼可能鏡化出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蕭居雁擺擺手,他的神色過於凝重,彷彿有千鈞巨岩壓倒在肩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原本,沈竹晞這個人應該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方紋井』這個人。」
他所說的話不啻於一把利刃,將沈竹晞的理智削為兩半:「在七年前南離古寺的大火當中,你會被救下來——連帶身體一起救下來,然後你會直接改名為方紋井,在這七年中一直尋找解決亡靈的法子,而不是沉睡七年之後失憶,變成了沈竹晞。」
沈竹晞沉默良久,蕭居雁簡直是在睜眼說胡話,類似這樣「本來應該如何」的假設誰都能信口謅來,反正口說無憑,也無從證明。他微微冷笑:「好吧,就算本來應該是這樣,方紋井又是怎麼長生活到一百年後,模樣還和現在完全相同?」
蕭居雁這次罕見地陷入了沉默,他手指緊握成拳又緩緩鬆開,彷彿在不斷地權衡遲疑。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下定決心告訴沈竹晞:「擷霜君,你是一個溯時者,我們雪鴻創立至今的二百年間,找到唯一的溯時者。」
「什麼?」沈竹晞沒理解他的話。
蕭居雁道:「就是說,你經過天上之河,你的時間從一百年後倒流回現在。所以說,究其原因,並不是你一百年後和現在一模一樣,而就是一百年後的你原原本本地來到了現在。」
沈竹晞再也沒耐心聽他扯沒邊沒際的話,不耐煩地一拍桌子:「別再編了!你到底想怎樣!什麼溯時者這種萬般荒謬的東西都出來了,就說一點吧,我要真是從未來回來的,怎麼可能不記得現在的事,怎麼可能被你抓過來?」
沈竹晞又說:「還有啊,我從小都沒有學過周家所謂的時間之術,現在的周家已經滅亡了,一百年之後的我更加找不到溯時的途徑。」
蕭居雁沉默,顯然這個問題也困擾了他許久,關於溯時的途徑到底是什麼,他認為不應當只是周氏的時間之術,而跟沈竹晞這個人有關。他又道:「溯時一定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而你溯時回來,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必然要試圖去改變一些事情。」
「所以因為你的歸來,已經有一些事發生變化了。」蕭居雁按著腦袋,「天空中只要有一顆星脫離軌道,與之相交的所有星都會錯失在原來的地方。」
沈竹晞隱約覺得這句話很耳熟,在南離的星空下,陸棲淮也曾這樣同他講過。友人說這話時,雙眉淡淡,卻氤氳著難以言說的落寞沉寂。他心一緊,蕭居雁並非心智失常之人,卻做出如此荒謬絕倫的判斷,一定是這些所遇的謎團已經是他無法觸及的領域了。
——連雪鴻組織都無法調查出來的東西,又會是什麼?沈竹晞隱約知道,那就是禁忌,關於畫卷、劍法的謎底,或許和陸棲淮有關。
「擷霜君,你想一想,溯時歸來,你到底想要更改什麼?是什麼樣的執念讓你不惜付出巨大代價溯時歸來?」蕭居雁步步緊逼,「雖然你毫無意識,可你實際上還是改變歷史——原本『沈竹晞』不該出現的,該出現的是方紋井。」
「可是我就是我。」沈竹晞反唇相譏,「不管我叫什麼名字,我始終是這樣一個人。」
蕭居雁決定換個角度勸說他:「可是你花了偌大代價回來,卻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的執念是什麼都不知道,不覺得很可悲嗎?只要你不抗拒,只要你同我合作,綜合我調查到的信息,你總能想出來的。」
他道:「我找到溯時的法子,也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什麼禍國蠱民的錯事,只不過是因為雪鴻的私人原因,有關於雪鴻成立的宗旨和宿命。一旦我們逆時回到許多年前,就可取消宿命,安然四散歸隱,再不。涉足江湖」
「我全然不記得這些。」沈竹晞喃喃道,逃避似的地將整個人埋進了衣衫里。
「或許你在經過天上之河的時候會忘掉這些事,不然讓你帶著未來的記憶回來,毋寧是對當今中州的極大擾亂。」蕭居雁做出了猜測,雖然他也因為擷霜君對這些事毫無印象而略有疑慮,但這些年來經過暗中千辛萬苦的調查,所有的線索都齊齊指向了沈竹晞。如果世上還有溯時者存在的可能,那一定是沈竹晞沒錯了,不是溯時的話,沈竹晞身上的事根本無法解釋。
他從來沒考慮過陸棲淮,一是陸棲淮展露於世的資料實在太少,無從研究起,二來陸棲淮並不像沈竹晞這般鋒芒畢露,名動天下,也並沒有引起他多少關注。蕭居雁覺得,陸棲淮應當只是沈竹晞的好友,不論是溯時前還是溯時后。
但沈竹晞顯然想得很深,他對蕭居雁所說的事基本不信,或許蕭居雁只是拿幾張不知從哪找出來的雜圖來充數,然後精心編造了這樣一個故事,為的就是從感情上讓他鬆動,然後告訴蕭居雁溯時的事情。他仍舊不信世間有讓時光逆行的事,也不覺得方紋井就是他自己,這樣的念頭一旦篤定,沈竹晞當即決定與蕭居雁虛與委蛇一番,試圖套出更多話。
但蕭居雁一眼識破了他的意圖,冷冷道:「擷霜君,或者方紋井,該說的我都告訴你了,該是你拿主意的時候了——活著從這裡走出去,或是生不如死地遭受血毒的折磨,全在你一念之間。」
蕭居雁沉下眼眸:「當然,你有什麼記得不清晰或者有疑慮的,只要你答應,我們可以慢慢探討。從你答應的這一刻起,我們的盟約就生效了,雪鴻的人會全部撤走,絕不再幫助凝碧樓。」
沈竹晞心亂如麻,想要暫時答應他,又覺得這樣做有悖於自己平日一貫的行事作風,況且自己實在是半點不知,什麼也講不出來。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此時在這裡拖住蕭居雁和雪鴻的話,陸瀾那邊的壓力一定會輕很多。倘若自己不答應,或者不立即答應,蕭居雁就必須派遣雪鴻的人看守、對付自己,而自己或許也能套出更多話來。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想到這裡,沈竹晞抿著唇說。
蕭居雁的臉色終於變了,冷笑一聲,將全身癱軟無力的他向後用力一推,沈竹晞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床榻上,後腦磕到枕頭硬梆梆的稜角,生生髮疼。他揉揉腦袋,感覺對方的聲音穿過耳朵,在腦海里攪成一筒漿糊,可是其間的凜凜寒意卻怎麼也不能掩蓋住。
蕭居雁還存著說服他的心思,話也沒有說絕:「擷霜君,既然威逼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都不同意,那可就由不得我了,我倒要看看血毒之下你能熬幾日。」
沈竹晞聽著「彭」地門摔上的聲音,頹然地將臉埋進掌心,胸中那團鬱郁的火卻壓抑不住越燒越旺,將飢餓疲倦都統統燃盡了,然後不知魘足地攫取他的骨血心肺作為養料,恣肆蓬勃地燃燒起來。他再也忍不住,驀地抬手拂袖,掃落了桌上那些乘著可口飯菜的瓶瓶罐罐,碎片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他有預感,溯時這件事一定和陸瀾有關,就算他無聲無息地絕食死在此時,也不能讓雪鴻的矛盾對準陸棲淮,連累到這位生平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