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浪蕊浮花盡其一
然而,在最後一個符文從指尖劃到鏡面脫手的一刻,雲袖忽然背脊綳直如弓弦,只覺得駭人的森然寒意從后脊倒灌而入,嫌棄破空斬下的這一劍快得超乎想象,劍光彷彿抖成一道筆直的琴弦,中分雨幕,一半是冷光綽綽,另一半寒霧氤氳。
兔起鶻落之間,何昱施施然站定,嫌棄抵著她的脖頸,在劍尖處,無數凝成實體的鏡光從中斷裂,宛如脆薄的絲縷浸了冰后猝然崩裂開,居然用極為凌厲的劍法,生生地破開了鏡術!他抬指虛晃一招,迫使子珂向後彎腰閃避,而後捧起林青釋的手。
鏡術一旦不成,反噬頗為驚人,雲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分鏡絕學是如何被他這樣舉重若輕地破去的。她面色冷寂,咽下涌到唇邊的血,將薄游和秋鬢雙鏡倒扣在掌心,凝聚力氣試圖伺機進行最後一搏。
先前同朱倚湄商議時,她們思慮縝密,並非沒有想到這種情況,只是何昱盛怒之下烈若千鈞的出手還是大大出乎預料。凝碧樓主果然不只是智計過人,武學也厲害得驚人,幾乎能與全盛時期的擷霜君相頡頏了。雲袖仔細回憶那日的談話,朱倚湄說,由她來對付何昱,為這一切做個終結。
可是……雲袖微微遲疑,湄姑娘雖然劍法驚人,比起凝碧樓主還是略勝一籌,她要怎麼對付那人?她望過去,何昱半扶半抱著林青釋,手指不動聲色地探上對方的脈搏,臉容鋒利而毫無波動,唯有手指卻攥得緊緊,彷彿握著一把無形的劍,刺入皮肉,鮮血橫流。
「黎灼」,他慢慢抬頭,迎空喚了一聲。
朱倚湄慘然變色,怎麼會,黎灼怎麼會在這裡?黎灼先前被她借故強行留在樓中,她知道,這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人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瀟洒恣肆,其實內心深沉多智,他的蠱毒之術一直讓人頗為忌憚,或許……或許能抵消掉那個定身符的效應!
黎灼從半空中一躍而下,紅衣獵獵,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朱倚湄,心中暗暗算計著那些符文上的蠱葯發揮作用的時刻。嗯,大致還有半柱香時間,快到了。
何昱漠然地掃視著因為術法而僵立在地的凝碧樓弟子,雖然猜到是朱倚湄所為,卻並沒有看她,也沒有動怒:「我早就猜到會有這一日,在臨行前,黎灼替換走了你那些符文,在上面加了提神清心的蠱葯。」
朱倚湄微微一顫,手指不自禁地探入襟懷,扣緊了那一支細長的篳篥,久久不語,直到彷彿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才緩緩挺直脊背:「你違背了當初的承諾。」
她神色死寂,彷彿不是在講已故戀人的事:「你明明說過,再也不會讓類似長……七妖劍客的事情發生的,可我最後卻只得到了這支篳篥——」她用篳篥輕敲掌心,「我不在乎這七年劍下有多少亡魂,我不在乎中州是人還是雲蘿所居,我早就不是當初的那個我了,所以也不能苛求什麼。」
「但,樓主」,她直言不諱地當眾說道,絲毫不顧及旁邊目瞪口呆、僵立不動的凝碧樓眾下屬,「就是因為你,傾我一生,我還是沒能等到他。」
何昱默然,似乎不願在這萬般緊急的關頭仍舊糾纏不清這些兒女情長的小事,按照他的推斷,朱倚湄會突兀地這樣提前撕破臉,實在不符合她向來的冷靜從容。果然人皆有心上傷痕,再次聽聞紀長淵的死訊,她便再次心頭流血,按捺不住了么?不過這樣也好,拔出樓中最後的隱患,而後奔往最後的的戰場。
「除了湄姑娘」,何昱揮了揮手,看著接連恢復動靜、如臨大敵的凝碧樓弟子,「也除了陸棲淮,殺光此地的人,一個也不要留。」他心知,朱倚湄平日威望甚高、積威太深,就算在此時,凝碧樓弟子也不敢輕易以下犯上,莫如留給那個暗中籌謀許久的人來動手。
他緩緩地碾碎了袖間的一枚印符,召喚著那個從夔川城遠道而來的人。
「雲宗主」,何昱將朱倚湄的事暫且放到一邊,轉過頭來看雲袖的時候,雲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那樣的眼神嚇了一跳,宛如平逢山上亘古沉眠的萬丈玄冰,冷得徹骨,寒得鋒利,碎霜一樣扎入心扉。他冷冷道:「郴河雲氏向來避世而居,你偏偏要涉足萬丈狂瀾,若被沖刷得粉身碎骨,可也由不得你了。」
雲袖眯著眼看他,眼神漸漸凌厲起來,爭鋒相對:「何樓主可真是託大了,你怎麼知道,粉碎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所謂的『狂瀾』中德山崖亂石呢?」她將薄游橫在胸前,清脆而短促地彈了一下鏡面,錚然作響中,周圍有什麼悉悉索索的聲響,數十人從雨幕中帶著斗笠閃現,他們穿著一式的紫袍,腰間掛著玉牌,面紗覆面,瞧不真切。
「平逢山的人?」何昱擰眉,「也有雲氏的人。」
雲袖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卻蘊含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冷意:「還是數月前,殷神官觀星覺察到隱族入侵的跡象,於是派遣弟子兩兩結伴前往中州示警。你我都知道,隱族只剩亡靈在不凈之城中,殷神官所觀測到的星象自然是認為變動過的——」
她道:「而動手腳的那個人,就是不凈之城裡的卧底。」她將那日後來朱倚湄所說的事一一道來,留心觀察著何昱的神情變化,但何昱臉容僵冷,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說:「這些平逢山弟子,雖然被你召集起來,但也快要變成雲蘿了。」
那些紫袍弟子魚貫而立,不動如山,皆微垂著頭,平靜而死氣沉沉的模樣,腰間飛鳳的玉牌卻閃爍著柔和的白光——那是來自平逢山聖湖的術法庇佑,即使變成雲蘿,也能藉此守衛住他們心神不失。
陸棲淮靜靜地往這裡看,玉笛依舊橫在唇邊,看手勢,像是要吹《蘭因》的起始音節。這一支曲極為冷肅霸道,可以奪舍、喚靈、送入往生,一曲吹出,就再無轉圜餘地。何昱凝視著他,嘴唇勾起如刀的弧度:「有意思,陸公子也要動手嗎?」
他用嫌棄遙指雲袖心口,眼神在女子流仙裙袖擺下露出的一截玉環上定了片刻,冷冷道:「我猜你不知道,擷霜君現在如何了。」
陸棲淮面色陡變,手微微一顫,玉笛的一端清脆地磕在貝齒上,他負著手,心往下沉——不錯,先前朝微和幽草獨自留在玄光寺里的,他沒想到何昱會親自來到夔川,所以不曾留下陪同朝微。何昱能出現在這裡,必然已經是先去過玄光寺了,那朝微……
所謂關心則亂,暴雨沖刷了他眉眼間的沉靜,整個人都略微躁動不安起來。在他身後,紫袍弟子和凝碧樓的人混戰在一起,黎灼和子珂斗得旗鼓相當,朱倚湄提劍旁觀,與這一方諸人無聲對峙。陸棲淮幾乎是片刻間就篤定了主意,他若執意離去,這裡沒有人能攔得住,一定要去看看朝微現在到底怎麼了。
何昱將他瞬息萬變的神態盡收眼底,試探著想要弄清楚陸、雲二人撲朔迷離的關係:「雪鴻組織的人抓走了擷霜君,你要是現在追過去,那還來得及。」他揚起下頜,對著雲袖的方向,其中的意味很明顯:「你要是留下來,或許與我不分伯仲,或許略勝我一籌,還能救下雲宗主的性命。」
「你要是離去——」他刻意拉長了語調,同時不動聲色地抬手扶了扶傾在身側、陷入昏迷的林青釋,眼神從場中眾人掃過,所有人都自顧不暇,而朱倚湄也即將陷入苦戰,此間緘默對峙的,就只有他和對面兩人。
他道:「你要是離去,雲宗主的性命,或許就要葬送在這裡了。」
何昱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去看對面人錯愕的眼光,只是折了一角衣袂覆在林青釋額前,彷彿想要為他遮住兜頭澆下的冷雨。在這樣艱險至極的時刻,卻是他挫骨換血重生以來,離林青釋最近的時候了,他只覺得對方緊挨著自己的半個身子燙得驚人,灼熱得彷彿就要燃燒起來,讓他悚然驚動。
雲袖洞徹出凝碧樓主從未在旁人面前顯露過的柔和神色,她猜得沒錯,林青釋於何昱,確實是不一樣的,可是如今驗證了這個猜想,她卻沒有什麼法子。而陸棲淮……陸棲淮遭她三番五次追殺,早已勢同水火,如今雖然還力持平靜地站在這裡,想來內心已經對她深惡痛絕。
——她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和陸棲淮是同樣的人,他們最厭惡憎恨的就是背叛,尤其是曾傾心以對、相交甚深的人。
可是,她和陸棲淮畢竟不是完全一樣的人——那是她第一次為之流淚的人,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守住,就算對方完全不知曉。他怎麼會知道呢?就此留一個孤絕轉身的背影也甚好。
聽聞何昱的話,陸棲淮雙眉一挑,陷入沉思,他原本立誓再也不管雲袖死活,但如今看她臉色蒼白、鬢邊簪花盈盈、整個人嬌弱不勝的模樣,又覺得心生憐憫。雖然並不會動搖心緒,但仍舊忍不住要對何昱說幾句,他算得很好,將雲袖的身份告訴何昱,何昱身為凝碧樓主,絕不會自毀長城,殺死麾下僅有的三位玄衣殺手之一。
於是,陸棲淮如是說:「你不能殺她,她是玄衣殺手,接下了殺我的撲蝶令。」
何昱眸光閃動,壓抑住萬分詫異的神色,垂首沉思。他設想過無數種玄衣殺手的身份,也曾想過對方是某一位成名已久的人物,卻始終沒聯想到雲袖身上。雲袖已經背負了郴河雲氏的勢力和責任,為什麼還要涉足凝碧樓的勢力糾葛當中?她是怎麼想的,有什麼目的?
轉念間,何昱飛速地探手抓住雲袖,以疾如雷電的手法卸開她手腕,咔的一聲脫臼,陸棲淮眉頭微不可察地往上一提,似乎想要動手,但生生地按捺住了。何昱制住雲袖,睥睨著她,將她由上至下地打量一遍,收起了頗為意外的神色,回眸的目光又在陸棲淮身上打了個轉:「好,可真是好!」
他這幾字說的凜凜生威,叫人不寒而慄,陸棲淮不明所以,雲袖卻隱約往最可怕的方面去想,莫非凝碧樓主一眼就洞徹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嗎?關於玄衣殺手刺殺的任務,還有那些不能言說的心事。
何昱將林青釋一把推給子珂,冷喝:「帶著他走,別站在這裡礙手礙腳的。」子珂雖然意識到場中氣氛劍拔弩張,但他心裡向來將林青釋放在第一位,看見谷主昏迷早就心憂如焚,這時懵懵懂懂地應了,拔身飛旋離去。朱倚湄驚鴻般地平地旋起,趁他帶著人在半空中無以為繼,唰唰唰便是三劍齊出,要迫得他手忙腳亂、無以為繼。
何昱動了動手指,激射出勁氣點在子珂手腕的蠶絲上,看起來居然像是在幫朱倚湄的——其實他只是幫子珂撤走,不要戀戰,退得更遠一些,那個無聲無息而來的人已經站在了朱倚湄身後,將要施與雷霆一擊了。
「有勞。」凝碧樓主居然倒轉劍柄,行了半禮,同時並沒有放鬆對雲袖的鉗制。
在後背迫來的輕微勁風的席捲下,朱倚湄迫不得已撤劍后躍,子珂趁機掠出去,幾個起落間帶著林青釋消失不見。此時雨已經轉小,朱倚湄轉身招架來人的攻勢,對方招式如同行雲流水,並不凌厲,但綿長而棘手。等她終於有餘裕看清楚來人面目的時候,因為驚愕彷彿臉都裂開了:「是你!你不是死了嗎?!」
那個人襟袖飄飄地站在原地,黑袍、紅衫、白髮,衣擺鼓盪得很高,彷彿攬著滿懷長風。他的膚色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是一種虛弱的白色,整個人也帶著一種文氣。聞言,他微微放緩了手,抿著唇,竭力組織語言,解釋給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叛逆者聽:「我沒死,我就是那第三個玄衣殺手。」
朱倚湄倒抽一口冷氣,旋即冷笑,再度提劍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