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風花不記年其五
那一頭,晚晴緩緩抬袖將聯絡符覆住了,手指瑟縮著從前襟厚重的紗布上掠過,神色頹然而迷惘。他很清楚這些傷口是怎麼來的了,那是樓主,他的再生恩人,用烙鐵一下一下燙在他身上的!
可是儘管皮肉遭受了如此深重的痛苦,他卻無法責備樓主什麼,那一日樓主屏退了其他所有人,將烙鐵燙下來的時候,那種眼神,他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並不是什麼懲罰或者帶有怨恨的眼神,而是蘊含著深不見底的悲哀,彷彿緊貼著一層流淌的火焰。
何昱盯著他身上深深淺淺的痕迹,他實在不曾想到,在石中火發作的三天三夜裡。晚晴被他鎖在房間里,為了不忘卻那個鐫刻在心頭最重要的名字,晚晴居然用身邊那把護身的匕首,在自己的身體上刻下了許多遍「幽草」的名字。
所以他雖然服下了石中火,不記得和幽草相關的事,可是分明還記得這個名字。
這樣不行,要抹除那個叫幽草的姑娘,在晚晴身心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這樣無情無念無想,方能將凝碧樓最有希望的未來,鑄就成最鋒利的一把刀。
凝碧樓主在躑躅中下定決心,閃電般地制住了晚晴,將他按在座位上,迎著晚晴驚恐萬狀的眼神,提著烙鐵走上前去,冷冷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啊!」晚晴感覺到那股駭人的灼熱越靠越近,夾雜著灼燒肌膚的火焰,忍不住因為恐懼而顫慄。但樓主冷定如鐵的手指鉗制住了他,讓他無處可逃。他慘叫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被一下子撕裂開,那些刻上去的字被一下子抹平。
「晚晴,你很像以前的我,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他在劇痛中死去活來,感覺到樓主手指一次一次掠起他額前稍長的劉海,輕細地拭去他滿頭汗珠。
何昱沉默地看著少年失去血色的臉容,呼吸微微有些凌亂。晚晴頭枕在他膝上,翕動幾下嘴唇,最後囁嚅著吐出一個破碎的音節:「疼……」
「別哭。」他鋒利的臉容罕見地溫和下來,甚至聲音也帶了淡淡的關切。但在疼痛中崩潰欲絕的少年對此幾乎沒有感知,他只是無意識地慘哼著,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滾落,砸在身邊人的指腹上,沸水一般的溫度,在少年血脈里的每一處灼灼燃燒,幾乎將五臟六腑燒成灰燼。
「別哭啊。」何昱抬高聲音又說了一句,晚晴昏迷中也被一震,彷彿被一道驚雷轟然劈過混沌的腦際,他感覺到自己被人微微顫抖著抱緊了,身上的疼痛沒有再加劇,想來是樓主終於停止了燙烙鐵,可是疼痛也沒有絲毫的減弱,他瘋湧出來的血染透了兩人的衣襟。
但就算如此,何昱還是沒有鬆手,只是微微放開了些,他抱著對面的少年,堅定而奇異的,像是隔著悠長的時空擁抱另一個年少的自己。
在那混亂而痛苦不堪的一夜終於過去之後,第三日晚晴才醒。他醒來之後,身上早已經被細細地包紮好,而樓主正背著手,微彎下腰,給他遞一碗清水,淡淡:「我已經叫人給你施了治療的法訣,雖然傷口不會癒合,但也不會再疼。」
再然後,就是凝碧樓的外出征伐了,他想來被留在樓中的,但樓主卻帶走了那個華茗綉去幫忙,他還記得,那是華棹原的養女,在喝葯遺忘了養父之後,便加入了追煦小築。
冷風拂面,晚晴嘆息著關好窗戶,倚在那裡,怔怔出神了許久。他能隱約感知出來,自己在身上刻的字,是個草字頭的輪廓,那到底是什麼?是個人,還是什麼事物?樓主又為何執意讓他遺忘?
他緘默地扣緊了手,重新盯著聯絡符那端,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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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內,自從何昱說過那一句話后,相對峙的二人都不約而同的一動不動。
幽草警惕地半跪在一旁,檢查著地上的屍體。她腦海里思緒很亂,攪成一團麻繩越纏越緊,這些由僧人帶回來的「倖存者」都是早有悖逆之心的人,那麼,這些僧人是否也已經加入他們的陣營?她抬首而望,眼神彷彿穿透了牆壁,凝刻在遠方某一處,那裡,或許谷主和陸公子等人正陷入苦戰。
眼下有兩點迫在眉睫的疑問亟待解決,一是這些屍體的骨齡為何只有一旬,如同新生的嬰孩,二來他們的戰力分明都十分微弱,為何會被派遣過來同擷霜君動手?
她想不通,索性不再想,微垂著頭,眼神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擷霜君和凝碧樓主。
沈竹晞一直默然無語,他先前總覺得凝碧樓是在欺世盜名,可是這一路經行而來,中州百姓是實實在在地愛戴、擁護凝碧樓,不論出發點是什麼,他們也確實在中州完成了許多安民樂業的實事。先前與鄧韶音的交談又影影綽綽地在腦海中浮現,凝碧樓到底想做什麼?
「你們要做什麼?」沈竹晞聲音艱澀地如是說。
何昱居然笑了一下,儘管這個笑容展露在他過於鋒利的臉容上,像是劍尖挑起染血的紅萼:「既然你問了,我不妨同你說個明白。」
沈竹晞知道,以凝碧樓主的身份,定然不會欺騙自己,一直橫亘在心頭、摸不著門路的問題,就要在此刻揭開了。他屏住呼吸,緊盯著何昱
何昱放緩了語調:「我要締造一個生而均等、太平長安的盛世。」
他微昂著下頜,神色有一種奇異的狂熱,手指緩緩從劍柄上鬆開:「人人生來便有雜念,便要執迷追求成為人上人,由執而生貪,由貪而生怖,只要心底這種作祟的執念存在,人世就永遠不能太平長安。」
他道:「就算是有片刻的安寧,那也不過是從一次戰亂到另一次戰亂中間,短暫而脆弱的平衡罷了。」
從許多年前在方庭開始,這個念頭就已經在他心底初生雛形——林望安是他見過最無念無想、最近於神的存在,可是畢竟在塵世中還有牽挂,他的牽挂大概就是普渡世人,所以他在奪朱之戰前夕拋下他,而選擇與三位至交好友結伴同行世路、除魔斬靈。
他那時候便極為憎惡戰爭,總覺得是戰亂將摯友從自己身邊拉走,即使後來生生死死、再世為人,那個念頭卻始終不曾消失,小小的種子在歲月的洪流中破土而出,最終開出花來——如果沒有戰爭就好了,他要讓山河明燈,盛世長寧,要根除那些發動戰爭的人心底的惡念與貪慾,要讓所有人都空明地活下去。
沈竹晞思忖良久,竟是點頭同意他這番話:「你說的是,可是人心最是複雜,縱然有些術法可以暫時操控人的思想,畢竟沒什麼長期的法子可以一次扭轉這麼多人的思維。」
何昱卻截斷他的話,唇畔一勾:「當然有法子。」
他手指著地下那些屍體,微笑起來:「他們就是無念無想、也無慾望的人,不僅他們,整座涉山城裡的人未來都會變成這樣。再後來,就將是靖晏軍、京城、整個中州。」
一旁幽草壓抑不住,扯著嗓子驚呼連連,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凝碧樓做了什麼?
沈竹晞已經知道一個驚天而禁忌的秘密將在他面前徹底揭開,其間諸多因果必然是匪夷所思而聳人聽聞的。他臉色蒼白地沉默了許久,終於挪動嘴唇,極為艱難地接了一句:「還有呢?」
何昱一撫掌,並沒有接著往下講,反而話鋒一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只是在想,若人也能變成草木就好了。」
沈竹晞倒抽一口涼氣,想到先前那僧人所說,涉山城裡大半人的骨架都變成了草木,他指著何昱,微微顫慄:「你,你……」
何昱冷笑,收起了先前有些微柔和的模樣,直言不諱:「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就是如此!我要將所有人,都變成和草木一樣無心無情!」
他屈起手指,彈在劍上:「而這種以草木為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的新人,就叫做『雲蘿』。」嫌棄的冷光映照他唇薄如削,神情鋒利而令人膽寒,「我不會術法,所以我用了七年的時間,動用了凝碧樓所有的勢力,來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法子。」
他道:「還記得紀長淵嗎?他是第一個失敗品。而後七年中,方法在逐漸變得完美,汝塵小鎮的人是第一批完成品,他們已經完全變成了雲蘿,所以在大火中一點就著,整個身體都很快地燃燒殆盡,根本來不及去救。而涉山城裡的人便是第二批,他們的骨架已經變成了草木,但血管和肺腑還沒有,很快就成了。至於靖晏軍,他們進行得早,但是周期長,還要過好長一段時間。」
沈竹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時間因為過度恐懼,甚至連顫慄都停止了。
「擷霜君,不要害怕,我不會把你做成雲蘿的,何況我也辦不到。」何昱雙眉一挑,難以抑制地露出些許疑惑之意,「我在朱紫樓殺死缺一老人之後,奪取天官之舌,聽到了宿命的預言,而你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你分明不會術法,可是身上卻有一種因果的力量保護著你,我傷不了你,所有人都傷不了你。」
沈竹晞很難說聽到這個虛無縹緲的因果律,和聽到雲蘿這個名字,哪一樣對他的震撼更大,但此刻,這兩個名詞橫亘佔據了他腦海中每一處空間,將他向來靈動的思維壓迫到了一個逼仄的角落,他動了動唇,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擷霜君,你是被改寫過命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們這邊。」何昱神色肅然地凝視著他,眼眸深沉而真摯,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味。
「你有兩次應該死去,可是都被人生生地救了回來——第二次是蘇晏的續命縷。」他手指動了動,「至於第一次,我動用過雲氏鏡術的力量溯洄了你的過去,擷霜君,你也許忘記了,你家族的位置是一處時間裂縫,不斷有不凈之城的亡靈從這裡逸散而出。而你的家族。修行有一種溯洄時間的術法,就是打坐不動,可以追溯到過去的事。」
沈竹晞聽見自己的聲音空空地問了一句,遙遠得好像在雲端:「能溯時?所以呢?」
何昱解釋道:「在你很小的時候,不凈之城裡的亡靈發現了你家族是在時間裂縫的位置,並試圖奪舍你家族中人,在那個時候,你本來是要被送入不凈之城溯時的——你明白這個意思吧,你父母為了保全家族,想要將你送到不凈之城,那些亡靈想將你送入天上之河,讓你逆著時光溯時而上,回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