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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風花不記年其三

  「記得我們家鄉的天上之河嗎?又名無底海,那裡是時間逆行、溯時而上的時間,這裡則是順行的時間通道。無底海生靈不能入內,但是此處你們可以進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出來應當是在京城周府的空宅第中,那裡是一處世間裂縫,經常有魂靈出沒。」殷清緋說到這裡,懸著的兩隻手臂搖搖晃晃,神色緊迫,「沒時間了!快,就是你頭頂上的那處星形,將皇天后土激活,對著那裡連擊,不要回頭!」


  殷景吾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跌跌撞撞地攜著阿槿被推了出去,他足下微微踉蹌,手臂不受控制地搖搖抬起,然後對準了頭頂,連續一陣鏗然相擊。在碎片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鏡中映出來的城市輪廓開始窸窸窣窣地高低起伏起來,他身後的殷清緋面色陡然變化,咬破舌尖,噗地噴出血來,那血沸炙灼熱地濺到鏡面上,居然淌出了裂紋。


  「走!」那道疾呼因為滿嘴的血腥氣而顯得含糊不清,殷景吾被迫飛旋著向上奔跑起來,手中的傘越旋越快,帶著他和阿槿二人飛身而起,向著上方籠罩的光亮處靠近。與此同時,皇天后土兩樣神器不受控制地相靠在一起,灼目的光華宛如磅礴的海,從半空中席捲而下!


  殷景吾從未像此刻這麼茫然過,他不敢回頭,知道背後殷清緋一定在逐漸消散。伯父的鮮血破開了那些宛如尖刀般試圖寸寸合攏、不留空隙的鏡陣,為他們生生開出一條路。這一回,真的是遲到多年的生離死別了。


  生離死別莫回頭。


  通往時空之路的大門漸漸打開,所有的神智都在逐漸抽離模糊。殷景吾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倘若他沒能及時醒過來,和阿槿睜眼便是數十年後,甚至更遠之後,那就……切莫再回頭。那一刻,他閉上眼睛,緊抓住身邊人的手,半生的場景如驚電般從腦際掠過,蜜糖罐里的垂髫幼年,意氣飛揚、並稱雙子的少年,還有而後平逢山上心如止水的光陰。


  ——林望安曾問過,殷慈,你到底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人?


  說這話時,白衣道長輕憚拂塵,眼眸深碧,宛若看不到底的青碧海,月華灑滿了他的雙肩,而他的衣袂翻卷如雲,像翩然停棲的雪鶴。


  而此刻,殷景吾抬頭望著上方朦朧的銀白色光芒,隱約覺得那就像是地底的一輪明月,巨大如華蓋,傾覆下來。他終於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想說,他不想做萬人景仰的神官,也不像為山河永寂的帝王,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能記得一些事。


  記得是最好的紀念——如果他真的流落到了一個沒有故人的、萬物皆非的時空,只要他還記得,那些人就活在他心底。


  向上旋升的過程中,地底忽然有長風呼嘯而起,拂捲起他們的衣衫長發。在穿過時空之門,徹底化為虛無的那一刻,殷景吾從胸臆里長舒了一口氣,不論未來如何,至少此刻,握住身邊人的手,便可以闔眸安然。


  他一直沒有回頭,所以也不曾看到,在他徹底消失的那一瞬,身後的入口無聲無息地緊閉而起,被鏡化出來的殷清緋破碎開來,變成了齊齊整整的碎片,可是那雙零落成灰的眼瞳里,還凝結著最後茫然而苦痛的神色,彷彿無聲地目送著自己疼愛的晚輩走向不知名的結局。


  殷清緋倒下后,鏡子上城市的輪廓忽然變深了,變成一種宛如檀木色的深灰,好像有無數枝枝葉葉的藤蔓鑲嵌在鏡子里。泠然一響后,犀角再度點燃成海,那些鏡子也旋轉著退卻,隱入冰焰之後的重重黑暗。


  等到休與白塔之下的種種再現人間時,已是箭在弦上的最後一息。


  長風拂過池間綠波,錚咚響起的潺潺流水聲宛如鳴琴,風過檐下的時候竹簾微微一動,疑似有人將要推門而入。


  沈竹晞已經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看了半日,發現又只是長風捲簾后,哀嘆了一聲,托著下頜的手鬆弛下來,整個人也頹倒在桌面上,嘆氣:「他們怎麼出去那麼久啊?幽草,你說他們會不會出事了?」


  幽草正抓著飽滿的紫葡萄,百無聊賴地在手心擺弄,聞言挑起一邊的細眉:「擷霜君,陸公子、雲姑娘、谷主,還有寺里那麼多高僧一同去,天下應當沒有什麼人能敵得過他們,你就不要胡亂擔心了。」


  沈竹晞不服:「可是那個蘇晏也在!蘇晏這人十惡不赦,通光術明明已經終結了,為什麼還要把他留下來!他們跟這個惡人一起去,誰知道蘇晏會不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而且人的骨頭變成枯樹,還是這樣大規模的變化,根本就是匪夷所思、防不勝防的事!我可真害怕他們中招!」沈竹晞從洞開的窗戶看著側面廂房裡三三倆倆沉睡過去的客人,臉色沉重,「」


  幽草蹙眉,敲敲桌子,一時間也靜默下來。


  前夜,自從通光術斷絕後,他們再未能聯繫上殷神官,原本陸棲淮提議要再度追查雪鴻組織的下落,林青釋卻堅持要前往夔川探察凝碧樓的實驗,正在僵持不下時,外面一個頗為驚怖的消息傳來,瞬間讓打亂了所有計劃——


  據出去添置衣食的寺中僧人說,外面已經沒有幾個正常人!


  玄光寺的僧人大都是修行佛門術法的得道高僧,潛心靜修數十餘載,開了天眼,能洞察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這位僧人踉蹌狂奔著回來的時候,已經僧袍染血,鬢髮散亂,雖仍舊力持儀態莊重,但怎麼也掩不住不自禁流露出的恐慌。


  僧人們知道他們一行都是有本事的人,於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了那人外出所看到的一切——他提著竹籃,竹杖芒鞋地踽踽行在零星的攤鋪間,揀一捧青菜預備著結算,然而,當攤主伸手將菜放置在秤盤上時,僧人的天眼陡現,發現那隻握菜的手居然沒有骨頭,而是如同枯木怪石,上面覆著一層粗糙的皮!

  「後來我走遍了整條街,不止是那位檀越,也不止是手,幾乎全所有檀越都失去了白骨,搭成身體的架子都換成了精幹的枯木。阿彌陀佛,老僧怎麼也不曾料到有這般阿鼻景象,便匆匆地回來報與你們。」那位僧人合掌如是說。他後來被那些已經異變的人發現並非同類,而遭到了圍攻,僧人不敢接觸他們的軀體,怕被感染,於是左支右絀頗為不易,受傷而歸,還救回了幾十個孩童青年,那是全城僅剩的還算正常的人。


  沈竹晞眉頭一跳,立刻想到了凝碧樓的實驗,難道這些就是實驗的成品?他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又生生按捺住了,擠出一絲笑,對著手邊那個終於停止瑟瑟發抖的小孩說道:「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只是要問一問——你們家最近有什麼異常嗎?」


  那孩童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情況,也不知道曾經的家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張著嘴愣愣地說,不知怎地,聲音有些粗嘎:「啊?沒什麼呀,阿爸打了野雞回來,阿媽挖了新鮮的野菜,長根、長須,我生日,阿媽難得去市坊里買了一把甜甜的菜,長得像個小人,可好看哩……」


  這孩子年紀幼小,說得前言不搭后語,沈竹晞大皺眉頭,又問了幾人,各說各的,七嘴八舌,並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他正沮喪,林青釋忽然問了一句:「你說說,那個甜甜的菜長神什麼模啊?」


  他說話時,淡色的唇微微勾起,斂出如月的弧度,瞧起來溫柔如月下靜靜流淌的清泉。那個孩童盯著他看了半晌,心想這個人怎麼這樣好看,可惜卻又是個盲人。他害羞似的垂下頭,囁嚅道:「大概,大概就跟活的娃娃一樣,有好多根須,哦對了,有九根!上面濕漉漉的,彷彿早晨的露水沒有幹掉。」


  「霧露九蕖芝?」幽草聽了半晌,失聲驚呼。她沒想到,在涉山這等並不繁華的地方,居然有隻載在醫書傳聞中的霧露九蕖芝!

  「這名字有點耳熟。」沈竹晞摸摸下頜,恍然大悟,「哎對,霧露九蕖芝就在這裡啊!上次我們在洛水下游遇到睞,那隻睞本來守衛著霧露九蕖芝,但是霧露九蕖芝被摘走了。」


  「睞?」雲袖面色一變,嘖嘖驚嘆,「居然真的有睞?擷霜君,你們是怎麼對付得了那種東西的?」


  「不勞你費心了。」沈竹晞陡然想起她先前三番五次欲置陸瀾於死地的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霧露九蕖芝會出現在平民常去的攤子上,確實很令人生疑。」


  「才不是平民常去的!」那孩童不服,「阿媽攢了好久的紫錦貝,才買了指甲蓋大的一塊!我還沒嘗到甜味,都已經下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幽草扼腕,霧露九蕖芝數百載一生,一次生三柱,每株不過巴掌大,可以有滋養生靈、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甚至百病全消、煥活亡靈之功效,這等天材地寶,每一處髮絲大小都應該充分利用起來,沒想到居然被眼前這孩童一次吞了一小塊!


  幽草心中陡然掠過一個想法,倘若能找到一顆霧露九蕖芝給谷主,是不是谷主的沉痾便能痊癒?她登時激動起來,可是轉念想到要在偌大中州尋找一株藥材,難度不啻於登天,不禁又萎靡地嘆氣連連。


  林青釋抱著暖爐,輕咳:「我猜是有一株霧露九蕖芝被無知的人拆分賣開,在此完好倖存的人應當都是服用過一小部分的,那麼」,他說著話,忽然毫無預兆地攬衣而起,「我現在要去外面探探,究竟是怎樣的情況——我畢竟身為醫者,倘若能救,便要儘力施救。」


  「啊!」沈竹晞想起一事,驚恐萬丈,「璇卿!璇卿昨日才離開,應該還沒出涉山城!」


  陸棲淮捏著他的手,安撫道:「史姑娘劍術護身,應當有自保之力,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看看,朝微,你待在這裡。」


  沈竹晞不服,忿忿地就要質問,被他單手按住了:「你和幽草姑娘留下,保護這幾十個手無寸鐵的人,倘若並非有人刻意為之,而是邪靈作祟,邪靈絕對進不了玄光寺。」


  沈竹晞聽他說得有理,一時也無法反駁,不滿地應了一聲,握著朝雪坐在幽草旁邊。不知為何,凝視著陸棲淮一行遠去的背影,疏疏地隱落在門帘之後,他心中忽然湧起出極為強烈的不安,雖只一霎,卻如照野的粼粼淺浪翻湧席捲。


  ——他們,他們不會出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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