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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懷君深似某其二

  朱倚湄驚覺自己已經怔怔地看了許久,可是仍沒有打定主意是否要開口。她不說話,林青釋也就不問,手指按在袖間的渡生上,眉目間清淡如常。不知道為何,每次對上那雙深碧的眼瞳,明知他看不見,朱倚湄卻總覺得自己好像被洞察得很透徹了。


  她終於下定決心,無聲無息地躡足走過去,溫軟的手指驟然扣住對方的手腕——她心一沉,林青釋沒有反抗,並非因為發病而無力阻止,相反,對方已經悄然地制住了她后心要害。朱倚湄心一沉,莫非,林谷主猜出自己是誰,和來的目的了?

  手腕下的脈象虛弱而綿長,有一縷冰涼的細絲在其間遊走如蛇,朱倚湄的手指微微一凝,那並不是,與她所料恰恰相反。她皺起眉,不著痕迹地收起了袖口露出的一截藥包,那裡有凝碧樓每一種蠱毒解藥的一小份,現在卻沒有一種可以用在林青釋身上的。


  怎麼回事?難道樓主傾大半座凝碧樓的力量將人抓進來,居然沒有下毒防他逃走嗎?

  林青釋微微咳嗽著,手指拂過女子的后心,壓制住她接下來的話,低語:「湄姑娘嗎?」朱倚湄不言不語,算是默認,聽到他低低地說:「我沒中毒……只是發病起來,走不了。」


  朱倚湄挑起一邊的細眉,不知道對方如何在極短的時間裡判斷出自己是友非敵,甚至自示其弱。她剛想說話,忽然意識到面前人的醫術冠絕天下,不禁心一沉:「連你也沒辦法?」她涼涼的視線從白衣醫者蒼白透明的面容上掃過,避開了那雙深碧的眼瞳,停留在般若琉璃似的手上。


  醫者、琴師的手,也是握劍的手。


  「我大概是走不了了,何昱早就猜到這一點,所以才把我關押在這裡自生自滅。」林青釋語聲淡淡,談起自己的生死也沒有多少波瀾,筋脈清晰可見的伶仃手腕捏緊了暖爐,「我死在這裡,就沒人能阻擋他的計劃了,他想締造出一個全新的、只屬於他的中州。」


  「那是樓主一個人的計劃,不是凝碧樓的」,朱倚湄反唇相譏,聲音低微下去,「不過也差不多,三萬凝碧樓弟子對他奉若神明,言聽計從。」


  她似乎並不訝異對方知道樓里如此核心的機密,只是一撫掌:「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的?」


  「三年前我離開藥醫谷的時候就知道了。」林青釋雙手交疊,「韶音……鄧少帥以死相迫我出谷行醫,那時候軍中疫病橫行,那種病實在是罕見之志,我雖然治好了,對於病源卻也沒有什麼頭緒,直到後來行醫的時候路過涉山——」


  朱倚湄的背脊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林青釋清淡地續道:「我在涉山看見了紀長淵的九處墳墓,他被分為了九段。我想,何昱處心積慮地圍剿蘭畹紀氏,無非就因為紀長淵是一個葯人,最適合做第一個實驗品。真可惜還是失敗了,他將紀長淵斬為九截埋葬在九處,以免他重現人間。」


  「但長淵他還是回來了。」原來心悲慟到麻木是這樣的滋味,朱倚湄一字一字、毫無波瀾地說,「我不知道,何昱他居然……居然……」她攥緊了手指,骨節咔咔作響,顯然驚駭憤怒到了極致。


  林青釋默然良久,心如明鏡:「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抬手遙遙覆住藕衣女子猝然破碎的臉色,「與何昱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你們真的從未提起過紀長淵?從點滴破碎的細節當中,以你的心智,難道不能拼湊出一個真相?」


  他手指輕扣著桌面,神色頹然,話語里也意味哂然:「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也曾作為殺死愛人、將他推向深淵的幫凶對不對?」


  「而你,明明可以在最後關頭將他拉出來的,是不是?」白衣醫者清淡而洞徹的話宛如利劍,一寸一寸地刺入心底,朱倚湄跪倒在地,扯著袖子,長著嘴良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錯。」她咬著牙,迸出這兩個字,彷彿耗盡全身力氣一般癱軟,斜倚著櫃門,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抬起袖子擋住碎裂開的臉容。


  林青釋說的沒錯——在何昱向她攤牌了所有計劃之後的那個深夜,她曾見過長淵的。就在樓中的葯室隔間里,她路過,去幫黎灼帶幾味煉蠱的藥材。那時候,她隱隱約約聽見隔間傳來的呼喚聲,隔著一層厚重的門,影影綽綽,聲音渺茫而微弱,和她「死去」的心上人叫她的稱謂一模一樣。


  「阿湄,阿湄……」裡面的人在這樣叫。


  凝立在門外、遲疑著是否要推門而入的時候,其實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刻。只要在往前跨一步,推開那扇門,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可是她站了很久很久,反覆聽著,裡面的聲音歷歷清晰可聞。她卻還是轉身走了,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背影倉惶,快得像逃——隔著那一扇門,裡面的人不可能覺察到她在那裡,而那聲音沙啞虛弱,彷彿夜梟扯著嗓子啼鳴,與她印象中長淵的聲音沒有半點相似。


  「我以為」,朱倚湄閉了閉眼,感覺到那種幾乎將她溺斃的絕望再一次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令人窒息。她停頓了很久,終於攢足了力氣說接下來的話,「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他的聲音不是這樣的,他那樣驕傲的人,也不該是這樣的。」


  朱倚湄緊捂著臉,不忍回顧當初聽到的到底是怎樣的呼喚,幾乎宛如利刃,將聽者胸臆剖成兩半。她滿臉茫然:「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用力地叫過我名字,響亮而絕望的,一聲聲,不像是喊人,像是為了翻來覆去地念叨什麼,而維持住自己的意志——那不像他。」


  她聲音發緊:「那天晚上,我夢見他在夢裡對我笑,那樣清澈明凈的笑容,像天光一樣,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我以為,以為他已經釋然了,安然地前往下一個輪迴。」


  林青釋雙眉微抬,如月的臉容上微有波瀾,第一次截斷了她的話:「任何人在生死不能、萬般痛苦的情況下,聲音總和平時不同。」他呼了口氣在冰涼的指尖,「紀公子作為何昱的第一個實驗品,遭受了難以想象的折磨。甚至他無數次喚你的名字,只是為了捱過可怖的痛楚煎熬。」


  朱倚湄從未想過,清清淡淡的兩句言語會有如此鋒銳的力量。林青釋沒有再往下說,然而意味已經很明顯——是她的錯,若不是她一念之錯地離開,或許便能一下子揭開呼之欲出的真相,而她深戀深慕著的人,在幽暗裡獨居棲息了七年。


  這七年裡,他可曾對自己有過不解和怨懟?朱倚湄只覺得心寒,止不住地寒意讓她將身體蜷縮成一團,試圖取暖:「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她數落著自己,從開始的靜默無聲,慢慢歇斯底里地以手捶地,頹然地簌簌驚落一地的灰塵。


  林青釋咳嗽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知道,面前這個女子早已心志堅逾鋼鐵,不須再說,沉淪半晌終會恢復。果然,對面的聲息逐漸低沉下去,朱倚湄啜泣著緩緩放下手,抬頭,神色晦暗而眼神雪亮,居然在這一瞬,以極大的意志力剋制住了自己的顫慄,平穩地說:「我知道了——林谷主,現在不是敘說這些舊事的時候。」


  她沉靜下來,理智得可怕:「前段日子,不凈之城動蕩,寒衫從休與白塔底下逃竄出來。而樓主在涉山邊得到了霧露九蕖芝,甚至連鎮守在那裡的『睞』也被他利用,指引出了皇天碧鸞戒指的位置,而後……」


  林青釋蹙眉,微微抬高聲音:「睞?真有這種傳說中的東西?何昱是怎麼順服它的?」


  朱倚湄罕見地靜默下來,微微遲疑,搖頭:「我也不知道。據說這樣東西來自不凈之城或是天上之河,當時樓里的人都受了重傷,樓主一個人留下來面對睞,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


  她道:「然後,樓主在涉山和洛水處重布了桃花瘴癧,而寒衫喬裝成雲袖,帶著那些要進京在國壽上演出的藝人到涉山深處,就是為了將那些人也做成實驗品。山麓的村裡有一處房子,荒僻隱秘,下面用琉璃掘得很深,恰好給了他們活動的空間。」


  「實驗成功了,但那些人連同寒衫都被殺死在那裡,因為擷霜君及時趕到了。」朱倚湄眼神微微游移,「可是晚晴報來消息,令人驚異的是,擷霜君居然沒有和陸棲淮同行。」


  林青釋思忖著,頷首:「陸棲淮是個深不見底的人,沒有過去,沒有目的。」


  朱倚湄權衡良久,還是說出了至關重要的一點:「雲袖是我們的玄衣影殺,她被派遣過去刺殺陸棲淮了。我瞧那個雲宗主,談起陸棲淮的眼神,和我想起長淵的神色,倒是一模一樣的。」


  她一哂:「果然不愧是郴河雲氏的當家人,心冷、手段也狠。」


  郴河雲氏在奪朱之戰前就已經避世而居,在那慘烈的七年中很好地保全了自己的實力,是凝碧樓少數幾處不能得到周詳資料的地方。即使是雲寒衫,對於雲氏的核心機密,和分鏡之術,也並沒有多少了解。


  ——據說,雲氏家族的第一信條,是「留存」。


  正因如此,當雲袖和郴河雲氏的勢力輾轉聯繫上朱倚湄的時候,她其實是萬分震驚的。這樣一支從岱朝立國至今、歷經風雨而巍然不摧的家族,難道如今也要伸手攪動這混亂迷局了么?


  那一日,雲袖帶來的口信字詞寥寥,每一字卻都像是打在她心上。她不知道對方怎麼洞察她的意圖,也是順理成章的,凝碧樓的女總管和雲氏年輕的宗主聯手起來,試圖撼動那個執掌中州牛耳多年的龐然大物,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存在。


  ——或許並非看似,而是真的堅不可摧。只要何昱在一日,就沒人能動凝碧樓半分。


  朱倚湄沉鬱地嘆了口氣,心緒紊亂,她緊盯著林青釋,試圖從對方清朗平靜的面容上尋找出什麼波瀾,卻並沒有。林青釋只是雙手合攏,空洞的眼瞳毫無焦點地對著某一處。他並不知道陸雲二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又曾共同經歷了什麼,沈竹晞本來對此事也不甚清楚,敘述給他時更是語焉不詳。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和心緒罷了。」他緩緩地搖頭,微揚下頜,「倒是你接著說,後來呢?」


  朱倚湄聲音艱澀:「半個多月前,我們弟子在涉山亂墳堆裡布下了層層殺局,試圖將陸棲淮引過去擊殺。但陸棲淮好像也有什麼東西能對抗睞,他居然能操控洛水下面的白骨——你知道這些白骨是什麼東西嗎?」


  她倒抽一口涼氣:「且不論洛水底下怎麼會有那些白骨,樓里曾拿回一具查驗,你猜怎樣——骨紋是倒著生長的,是向外張開的螺旋,根本推算不出骨殖的年齡!林谷主,你行醫多年,可曾見過這樣的怪事?」


  林青釋雙眉緊蹙:「不應該啊。」常人每生長一年,骨頭上便多一道纏繞的密螺旋。若是骨紋倒著長,那豈不是,這個人也逆著生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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