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荒草盈叢棘其五
就在那一刻,嗖嗖連聲,階梯下的琉璃鏡轟然碎裂,千萬道碎片如同削尖的短劍急速飛來掠至,沈竹晞視線被遮,手忙腳亂地抬起朝雪格擋,淺藍色的刀光織成細網將他罩在裡面,他抬手堪堪阻住一片從鬢邊掠過的碎片,帶著徹骨涼意,卻沒能阻擋住另一片刺入左眉的碎片。一陣劇痛之後,血流如注。
蘇玉溫緩緩放下扇子,沈竹晞這才看清楚,扇面上題畫著的踏雪尋梅人像,已經完全變成了鮮紅色,像是進了毒。蘇玉溫盯著他,晃晃手,聲音微弱地解釋:「有毒粉,我替你擋住了。」
沈竹晞鬆了口氣,旋即皺眉:「你怎麼忽然沒事了?」他想到什麼,冷笑,「莫非你是刻意裝死引我們進來?還有,我都沒察覺,你怎麼知道有毒粉?」
蘇玉溫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手指豎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二人往下看。上面的動靜已經鬧得很大,然而,下方那些士兵和伶人仍舊高高地仰頭看他們,神色里沒有明顯的波動,木怔怔的,眼神卻充滿了恐慌。
「這些人好像對外界沒有感知?」史畫頤在空中飛來飛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那些人的瞳孔裡面,可是那些人卻沒有半點反應。她心一沉,試探著磋了一塊牆皮往下扔,掉在下面的一張臉上,被伸手拂去了。
這些是真的人!下面真的別有洞天,不是幻影!
「我們要下去看看嗎?」史畫頤隱約覺得有一團巨大的迷霧在眼前綻露一角,她罕見地猶疑起來,不知要不要去探尋。
沈竹晞也沉默了一瞬,覺得這種詭異的氣氛變成了一團亂麻——不過,或許假雲袖的身份就在下面等待揭曉,而陸瀾和汝塵小鎮的真相也會展現出來。想到陸瀾,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到自己已不如先前的憤懣,而是充滿擔憂與迷惘。
他嘆息了一聲,握緊了手,思量幾番還是緩緩鬆開了:「還是算了吧,我們走。」他對真相隱約有望而卻步之感,似乎下面將要揭曉的是無法承受的,只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躲避。
然而,就在這句話剛落下的時候,圓而逼仄的室內陡然想起一道聲音,無形無跡,難辨來處:「擷霜君,這裡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他向著聲源處走近些,講話的那人似乎卻在急速退卻,無法捉摸,「你一個人要全身而退當然可以,帶上史姑娘就十分勉強,更何況如今你們是三個人……」
那個人怎麼知道璇卿的身份?這人對他們來說十分危險,看來要動手將那人引出來,然後除去。沈竹晞聞言眉頭一蹙,截口:「不論你有什麼樣的力量,我要帶她走——」他一指史畫頤,眉目依稀蘊含著關切,「你攔不住。」
他道:「至於這個姓蘇的,他還不知是友是敵,我先前將裝死的他帶過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他現在和我沒關係了。」
蘇玉溫靜靜注視著他,似乎沒料到他說話如此直截了當,臉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沒關係了?他凝視著少年清瘦高絕的背影,恍恍惚惚地嘆了口氣,感覺到胸臆里逼仄迫人的疼痛再一次席捲上來。
罷了,你不知道我對你做過什麼,或許今日之後,也不會再有知道的機會了。
沈竹晞沒注意到他的異常,那人的聲音在暗中再度響起,沉如擂鼓急雨:「擷霜君,別來無恙。」
「你見過我?」沈竹晞眉頭一跳,無法從聲音中判斷出說話之人的年紀和身份,只覺得那人談吐間隱有一種淡漠從容。
「見過,不僅是現在,也包括你已經全然忘卻的從前——在更遠的七年前的時候。」那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沉沉地響,彷彿是無聲地引誘:「你想知道我上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嗎?」
「那時候你意氣飛揚,眉目如畫,和現在一模一樣,不過那時候你身邊是有同伴的。」那人聲音里追憶的情緒居然一瞬間蓋過了殺氣。
史畫頤不服,上前抓住沈竹晞的手,駁斥:「我也是他的同伴!」
她纖細的手指從沈竹晞溫熱的手掌中劃過,沈竹晞微微一震,沒有立即掙脫,心底湧現出些許異樣,忽然反手,無聲無息地將她柔荑覆住,唇畔綻開一線:「不錯,如今我也是有同伴的。」
「不知道擷霜君如今與佳人相伴,是否還記得三位舊友呢?」幽幽的一聲冷笑浸透了逼仄的空間。
「你說什麼?」沈竹晞心一沉。
啪的一聲,有人擊了一下掌,咔嚓咔嚓齒輪運轉的聲音傳來,黑黝黝的石磚上下挪移,露出一人高的洞口,黑漆漆地看不到裡面,隱約有無數繩子糾纏在一起。沈竹晞目力極好,隱約看出那是兩個人,面容十分年輕——
不對,那是……
「幽草姑娘?子珂?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史畫頤脫口而出,就要拔劍衝上去,被沈竹晞緊緊拉住了。這時,繩子晃晃悠悠地運轉著,那兩個人被接連調出來,背靠著懸挂在高高的石牆上。
這一對年輕的少男少女都雙眸緊閉,面色蒼白,皮膚下面隱約有什麼凸起的東西一動一動,好像血脈里鑽進了一隻翻湧的小蟲。聽到史畫頤這一聲叫喚,幽草似乎動了動,手指蜷曲著,臉上卻無法表露出任何情緒。
沈竹晞打量著,內心早已是狂瀾萬丈,他知道,先前林青釋留在史府中,陪伴金浣煙一同處理事務。如今史府亂局初平,他就算離去,也應當帶著這二位外出行醫才是。然而,幽草和子珂卻被抓到此地,那,林谷主還好嗎?
「他們沒有皮肉傷,只是昏過去了。」蘇玉溫忽然說,緩緩搖晃著手中寒光泠泠的摺扇。
沈竹晞像是才想起來有他這個人,不著痕迹地脫出史畫頤的手,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這個姓蘇的恢復得如此之快,一定是有問題,要想個法子將他解決在這裡。他想起璇卿一路上在這個人的指點下所殺的那些村民,倘若這真的是一場陷阱,璇卿的手上豈不是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他輕輕一顫。
「呵。」暗中人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句,再度撫掌,縛繩將那兩個人高高吊起,收攏入牆壁中。
那人道:「擷霜君,當初你們約好同行世間、除靈鎮魔的隊伍,如今只剩你一個人了呢!」
又補了一句:「不過你也快要走到頭了——和他們一樣。」
沈竹晞緘默地握緊了手,聽那人開口沉沉地講述:「先說林谷主——你也認出來了,這兩位是他的隨從至親,我們在涉山古廟裡抓到他們的時候,林青釋並不在——通過讀取幽草的記憶發現,林青釋留下一句『去夔川』之後就不見了。」
「林青釋一人一劍闖入了凝碧樓總壇,樓主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後面那道聲音又絮聒了些什麼,沈竹晞已經沒有再聽,他心中那根弦悄無聲息地繃緊了,幾近斷裂。凝碧樓中高手如雲,林谷主雖然厲害,到底是個沉痾在身的盲人,如果他真的獨闖凝碧樓,想來是凶多吉少。
還有,當初陸瀾是誤以為他被關押,才三次進出凝碧樓去救他,那林青釋此番又是為了什麼?林青釋如此光風朗月心性的世外高人,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縈繞於懷,一定要通過動手來解決的話……那想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境地。
沈竹晞渾身顫抖著,壓抑住齒縫中的顫慄,冷然:「林谷主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做出獨闖凝碧樓這樣的事情來?還有,」他頓了頓,「就算他一人前往,也一定會安置好幽草和子珂怎麼會被你們抓到?」
一陣冷寂的沉默。
「林谷主雖然是世外高人,並非沒有所挂念的人和事,只是潛藏得更深一些而已。」那人似乎肅然起敬,「只是他真的很好,我們用了極其卑劣的手段將他引過來,關在了凝碧樓里,他不會受苦,只會被一直關到這一切都塵埃落定。」
「你是凝碧樓的人?」沈竹晞反問道,低頭凝視著下方盤旋的螺形梯旁,數十張上仰的人面,這些人一定是被凝碧樓的人用某種奇怪的法子控制住了,對外界沒有感知,不知道還能不能恢復。
天光從圓形石屋的頂壁上投射下來,卻有一片陰翳,沈竹晞的目光凝住了,不動聲色地向史畫頤做了一個手勢。
那個人並沒有否認:「是,我是凝碧樓的人。」
接下來,說話者一字一字,輕聲慢語,卻不啻狂風暴雨,霹靂般地打在沈竹晞心頭:「和你的那位同伴雲袖一樣,都是凝碧樓的人。」
「什麼?這不可能!」沈竹晞脫口驚呼。
他細細回想著從初次認識阿袖開始,在山間的初遇,琴河的遇險,瀚海雪原上的並肩跋涉,南離古寺前的征戰——凝碧樓執掌中州之牛耳,實力強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在他過去數月的經歷中,凝碧樓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不信阿袖是凝碧樓的人,郴河雲氏名動天下,阿袖還是這一任的家主,不可能屈身於某個門派之中。
他心緒稍定,剛要出口反駁,暗中人忽然輕微地撫了撫手心,輕笑:「擷霜君,你不信?也罷,左右你今天是要終結在這裡的,不如讓你死個明白。」
「好大的口氣!」沈竹晞微微一笑,笑容是屬於少年的,明媚而陽光,溫暖如春日煙柳,然而眸底卻儘是冷肅殺氣,彷彿那個七年前手底下遊走著無數鮮血與邪靈的擷霜君在此刻與他重合了。他語氣似乎也是飛揚的,卻森森生寒,「就算是何昱和朱倚湄今日都在這裡,也未必能殺得了我!」
「今日,我一人當然殺不了你,上天入地,你擷霜君來去自如,有誰能留得住。」那人驀地如是說,分不清是讚美還是嘲諷,「但你從前是四個人,如今只有一個人——你身旁那位史姑娘的功夫,只怕在凝碧樓里也就是個中等,和你過去的三位隊友不能比。」
史畫頤微微一顫,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反駁,卻終結什麼都沒說。心底有澀意滋生,原來,她還是無法並肩站在這個死心裡傾慕許久的人身旁,中州所有人內心所銘刻的,仍然是他們四個人的故事。
沈竹晞默然無語,冷冷:「就算阿袖真的是你們的人,也不會對我動手。」
「畢竟你們是七年莫逆之交,她確實不會殺你,但陸棲淮就不一定了——」那人慢悠悠地說,「兩個月前,雲袖在汝塵小鎮接下了刺殺陸棲淮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