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荒草盈叢棘其一
那一天長夜過去,晨光熹微的時候,沈竹晞跌跌撞撞地在涉山間奔跑。
胸臆之間有一團火獵獵燃燒,穿風渡水、涉階踏草,長風冷然捲起他衣衫長發,交織成網阻擋在眼前,那團火卻只越燒越旺。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笑話——為什麼他一度把自己看得這麼高,認為能讓一個萍水一面的人甘願陪自己出生入死?在自以為是摯友的人心中,他被當成另一個人的影子那麼久,甚至在墓室的引夢將此揭破后,他還絞盡腦汁地思慮為對方開脫。
腳下磕磕絆絆,雖然離去前,料想紀長淵已經無聲無息地幫他解開了毒,沈竹晞這樣長途不顧一切地狂奔之後,還是覺得漸漸脫力,袖間的朝雪也一晃而下,險些滑落在地。他臉色蒼白,短暫地一停足拭去了滿臉的汗水,四周都是涉山的一部分,青山蒼翠,綿延如海,長風搖動著葉子細細沙沙,如同無數雙深邃的眼瞳靜默地注視著他。
就像……他和陸瀾兩次並肩在夜空下時,陸瀾雙瞳朗如天穹的模樣。
沈竹晞惡狠狠地急速搖頭,像是要把紛涌的雜念甩出去,怎麼又想到那個人了?他憤懣不解地掠衣躺下,卧在鬆軟的草地上,閉眼休息,靜靜聆聽著晨風過耳,像是手指輕輕撥過喑啞的心弦。他心亂如麻,想強行定下神來,好好地理清楚這件事。
然而,闔上雙上,思緒就如流水難以止歇——從夔川城道路上擦肩而過的初識起,一幕幕光影在腦海中如驚電掠過,沈竹晞把身體蜷縮在一起,只覺得彷彿朝雪凌厲而狠絕地一招貫穿胸口,那些同行與共,攜手並肩,琴河燃犀里的背水一戰,瀚海雪原上的策馬疾行,甚至南離殷府前的瀕臨絕地,他以為自己觸到了陸棲淮的內心,真正地走進了自己的友人,然而現在回首冷然看去,那個人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置身在重雲深處,摸不清、尋不到。
沈竹晞慢慢用手捂住臉,極緩地發出了一聲壓抑的低泣,卻又慢慢吞咽回去。這些日子來,想要伸手抓住的那隻手總是由他伸出的,卻被陸瀾一次一次不著痕迹地推開。陸瀾放蓮燈時的那種神情,悠遠而似訣別,是他從未見過的,那時他就知道,陸瀾一個人被困鎖在過去里,不管他怎樣努力,也不能把對方拉出來。
而現在,對方看著他,眼睛里卻是另一個人,由不得他再不放手了。
可是,陸瀾他確實對我很好,也兩次捨身救了我啊……心底忽然微弱地冒出這句話,被他強行重重按下,不去理睬。他心緒紛亂之中,全然忽略了陸棲淮先前的話有諸多牽強可疑之處,只是滿心傷感,想要遠離這些傷心舊事,甚至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
來路茫茫,下一步去哪裡好呢?風卷長林,聲聲入濤,青山相應,沈竹晞先前茫無頭緒地狂奔亂走一陣,順著荒無人煙的山道,也不知道在那裡。
他躺在地上,緩緩地向後撐起半個身子看天,湛碧色的天空如洗,近得彷彿在頭頂上時時要迫下來,前路也像此般近在眉睫,卻茫無頭緒。後面是國壽,又有隱族入侵這樣的大勢,他一個人勢單力孤,倘若陸瀾和阿袖在……沈竹晞生生止住思緒,天性中的驕傲不屈超拔上來壓倒一切,他咬著牙,握刀撐身而起,微微冷笑。
——就算只有他一個人又如何,這一路來,雖然總是陸瀾出謀劃策,而他言聽計從,難道如今他一人竟不能活?踏行千山萬山,便是孑然孤執,無處不可埋骨!
沈竹晞抓起朝雪一躍而起,長嘯一聲,清越振谷。他攬起衣衫,劈手在地下刻了寥寥幾字,刀刀見骨,深邃在山中的嶙峋怪石間,而後順著山道緩緩離去,身影決絕,再未回頭。
不知走了多久,極目所見,儘是一片蒼翠大荒,風搖翠枝,宛如千萬綴著翠色的手臂,山鳴谷應,闃無人聲。沈竹晞覺得嗓眼中幹得要冒煙,眼看著前方隱隱約約有炊煙升騰而起,立刻決定去找一戶山裡人家借水喝。
遠遠地,聽見流水潺潺,山溪漸漸,零星的竹籬茅舍掩映在綠樹扶疏之間。沈竹晞在門口提氣呼喚了三聲,都不見人應答,心下一凜,小心翼翼地推門走了進去。
想來這戶人家住的人短暫地外出有事,只是虛掩著門,沈竹晞到水缸前掬起一捧水灌入喉中,又澆了些水在身上,覺察到滿身心的火氣褪去了不少,微微舒了口氣。他定下神來打量四周,察覺到自己站在一處方形的普通茅草屋內,陽光透過竹簾疏影打進來……等等,似乎有哪裡不對!
竹簾篩漏了大部分陽光,投在泛黃的地磚上的色澤宛如一塊純金,然而這塊金子卻是殘缺的,左上缺了一個小角,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沈竹晞心頭一凜,旋身躍起,探頭細細察看,卻並沒有發現茅草上有任何一截缺口,屋頂上也疊得整整齊齊,沒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迹。
他握著刀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往外看,這個村落就是普普通通的山中人家,檐下掛著生鏽的銅鈴,屋前屋后簇擁著青翠欲滴的碧樹,樹影深深,林間不時有鳥輕啼,聲音婉轉美妙,如同置身仙境。然而,這樣安然靜謐的景象卻忽然被一陣急促的聲音打破。
一片雪白剎那間破開林葉如同分海,撲簌簌迎面急速掠來!沈竹晞堪堪收回正要揮刀的手,一把抓住白鳥的尾巴,將它捧在掌心,驚喜道:「辜顏!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白鳥在他指尖蹭蹭,偏過頭低低地叫了兩聲,驀地一閃,化作一道白光沒入袖口。
沈竹晞疑惑地望著手中厚厚的一小疊紙卷,這是來自凝碧樓湄姑娘、給紀長淵的回信嗎?想到紀長淵,他忽然心頭一冷,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樣的人,又有什麼樣的圖謀,也不知道……陸棲淮現在怎麼樣了。不過陸瀾那麼機智多變,就算中了毒,也一定能想辦法脫身——而這一切,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沈竹晞硬下心腸,不再去想,手指緩緩地握住紙卷就要翻開,然而,正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似乎是有人踏踏地往這裡疾行,沈竹晞聽出來,那是草履踢著泥土路、鋤頭砸落在地的聲音,想來是這戶人家外出歸來了。
他莫名地有些慌亂,不及多想,翻身就跳到了高高的稻草堆中,一下子將自己埋了進去。到鬆軟的稻草香氣將他包圍的時候,沈竹晞猛然間反應過來,不對啊,他不過是個借水的路人,又沒做什麼事情,做多出來說一聲離開就是了,為什麼要躲在這裡?
他微微苦笑,拂了幾截稻草遮擋住黑髮,只露出雙瞳炯炯往外看。推門而入的是一對山間的農戶夫婦,已是耄耋,白髮皤然,步履蹣跚地進門,背著滿籮筐的草藥,氣喘吁吁地放下鋤頭,欹斜在籬牆上,而後從鍋爐里取出炕了一夜的飯食盛好,相對坐下。
沈竹晞看著他們吃吃喝喝,空氣中滿是清爽的蔬燴和新鮮的黃燜魚的味道,他忽然也覺得腹中有些飢餓,隨手從隨行的小袋子里取出一塊梅萼糕塞進嘴裡,無聲地咀嚼。這對夫婦許是晨起荷鋤體力消耗過劇,風捲雲殘地吃完了大半鍋飯,放下筷子,就這麼你一眼我一語地討論起來。
「哎,當家的,昨兒去趕集,我聽王大奶說,東頭的李家死人了!」那主婦壓低聲音,滿臉驚怖地抓住丈夫衣袖,「被人用劍殺的,也沒有流血!都說他是做了遭天譴的,才遭到老天的報應!」
沒有流血?沈竹晞微微一驚,雙眉擰起,仔細地聽。
那一身枯草蓑衣的男子也驚愕地一抖手,低聲:「莫不是那個人,那個人來了?」
「那個人?」主婦嗓音尖利,問了一句。
「那個總給我們送錢糧的凝碧樓,前些日子來一家一家說的,說是最近出了個黑衣殺人魔頭,叫,叫……」他支吾了許久,想那個名字,忽而一拍大腿,「不錯,是叫陸棲淮!肯定就是他!」
「一個惡人,名字還文縐縐的幹啥子?」農婦嘀嘀咕咕,神色恐慌,立刻被身邊的丈夫捂住了醉。丈夫警惕地四處看看,氣道:「老婆子,你可別亂講話!」
他介面:「傳聞中,那陸棲淮殺人不眨眼,長得跟平常人不同,指不定你說他壞話,他就在背後看著你哩!你小心——」他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那農婦一唬,再也不敢講話,沉默地收拾碗筷,丈夫在一旁提拉拾掇著草藥,準備今日趕四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去賣。他們都沒有講話,只有窗外些微的鳥鳴聲傳來,衝破室內沉寂凝肅的氣氛。
沈竹晞沒想到在這裡也能聽到陸棲淮的名字,他埋身在鬆軟的稻草堆中,內心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這些黔首百姓最是無知無畏,也最易傳播蜚短流長,閑言如刃,刀刀見骨,凝碧樓甚至不需要做什麼,只要簡簡單單地這麼一說,陸瀾就會站到整個中州的對立面前。
他手指扣著朝雪,幾度忍不住要跳出來同他們理論,卻還是忍住了。就算是制住了這一兩個有什麼用?他只有一個人一把刀,難道就能藉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嗎?況且,汝塵小鎮之事真相撲朔迷離,雲袖和陸瀾對此都諱莫如深,好好的一座鎮子為何會死寂沉沉,為何會在冰天雪地中猝然起火,一切都無法通過他已了解到的事實來解釋。
還有陸瀾,他現在不似先前那麼憤怒,想起這個名字,卻是一種複雜而茫然的心緒,不知道對方所圖為何,亦不知道他將何往。沈竹晞微微喟嘆著出神,忽然聽見外面發出一聲奇異的悶哼,他一驚,猛地抓起朝雪探身而起,看到一幕頗為驚駭的景象——
那是一對如玉樹瓊花的年輕男女,顯然不是山野中人,不知為何來到這裡,那女子點足掠上前,卡住農婦的胳膊一捏,忽然眉頭緊皺,轉向旁邊人:「她也是。」
「只能殺了他們了,有勞。」旁邊的杏衣公子聲音清澈,略一伸手示意,沈竹晞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來不及多想,那女子已經毫不遲疑地抬劍,輕叱一聲,狠厲地橫劈而下!
「你做什麼?」眼看著情勢危急,沈竹晞躍出來,修長的手指用力一夾,壓住那一柄短劍,在指尖寸寸碎裂。他微微冷笑,揚指將碎片揮灑而去,深深釘在牆中,「廢銅爛鐵!」
他握著朝雪,一步踏上去,目光移到那個如同丟了魂魄怔怔注視著她的女子身上時,忽然面色陡變,驚駭失聲:「怎麼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