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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夜長似終古其三

  金浣煙更大聲地開口,壓下他聒噪的聲音:「諸位,我只是暫代師傅的掌權人一職,你們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輔的唯一後人,又是名動中州的才女,想來能憑藉她的蘭質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處。」


  他十指在袖子裡面併攏著扣到一起,掐了個訣,無聲無息地短暫封住了沐餘風的咽喉。寂靜中,有人壯著膽子開口問:「金公子,既然你這樣說,那史姑娘現在人在哪裡?」


  史畫頤的婚禮上遭遇不測驚變,後來靖晏少將一紙上書,由金浣煙聯名題寫,提出婚約作廢,為了維護史家幼女的名譽,鄧韶音自攬其疚,聲稱自己怯懦不才、逢此驚變,配不上史家幼女,應由對方另覓良配。文軒帝默然良久,擊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約的當日,到場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煙,史畫頤本人卻沒有出現,那麼,這位名動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裡去了?

  金浣煙撫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卻隱隱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開口時,卻又沉穩而堅定:「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國壽之前定當歸來,我會為她掃清一切的不安與屏障,讓史姑娘歸來時,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寧的勢力,上可做國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動的軍閥。」


  說罷,不待底下中人給個回應,他忽然點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長嘯了一聲,從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後的隊伍立即反應過來,尾行而上,縱然有千般疑慮,不解金浣煙這樣準備著將權力拱手讓人,到底是圖什麼,也只能將這些疑問暫時壓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個覆著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攙扶著,順著人潮往前走,他身後有一個手腕上隱有碧色飛鳳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雙手合併,遙遙地對準沐餘風,神色十分警惕。


  沒有人注意到這看起來並無特異的四人,也沒有人注意到,圍在沐餘風周圍的那些縞素的親兵,靜默無聲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見了。


  長長的隊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滯骨的地方,那裡冥殿巍峨,相距很遠,雖然在日間,依舊清涼陰寒,彷彿有無數透明的魂靈隱身棲居在那裡,注視著這些突兀地外來客。依照京城的習俗,送靈過五陵的橋頭,就是終點,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須在此處止步不前。


  橋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氳,岸邊停留著一艘黑漆漆的亡靈船,由古書里據說會引魂的鳳凰木支撐,將逝者的棺槨放置在亡靈船中,任水流沖往下流的墳墓開口,據說下游是一片深廣的墓地,不論生前是睚眥以對還是相對不識,也不論高官厚祿還是平民黔首,死後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


  後方的僧侶一聲一聲念著往生咒,金浣煙和三位幫忙的人抬起棺材,四平八穩地安放在亡靈船中,解開了繩纜。這時長風席捲,水紋震蕩,彷彿感受到了新加入者的來臨,那一陣迴旋的急流托起木船,飄悠著綿亘往下游。


  不過半柱香功夫,岸上送行的人只能看見亡靈船黑點似的背影,和圈圈盪起的水紋。史孤光一生叱吒風雲,如今也不過隨逝水葬了奔流去,而岸邊夏日茂盛的一地碧草迎風點頭搖曳,翠綠的色澤蔭蔽下來,恍若一季一季的新生。


  逝者匪斯,人心如流,唯有草木年年,無心無情,擬作亘古。


  不知為何,金浣煙心中忽然浮現出這樣的感慨,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默不作聲地握緊了手。這樣的恍惚柔軟只是一剎,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冷酷「戰役」,他陡然挺直了脊背。


  金浣煙微微側過頭,凝望著水面,餘光卻定在微有波動的人潮中,果然,沐餘風帶來的那些人已經分散開,各自隱約靠近朝中的一位要員。呵,姑父才去世,他就準備鉗制住文官、把控朝政、隻手遮天了,未免也太過於託大。


  金浣煙在心中默數了三個數,滿意地看到阿槿隱隱約約地探出一個頭,沖他揮了揮手,手腕上那式樣奇怪的玉鐲散發出稍縱即逝的炫目碧光。看來林谷主已經得手了,就等沐餘風等不及暴起了。


  「金浣煙,今日我便在這裡將你擒住!還有你,趙長官,你,薛殿使,以及你……」就在他等得微微不耐的時候,後方陡然傳來一聲大喝,沐餘風已經掙脫了那個噤聲的法訣,這時滿臉怨毒地看著他。


  嗖地連聲,空氣中有兵刀出鞘的聲響,那些散開的親兵撕裂了喪服,從下面取出短劍,他們個個訓練有素,驍勇悍然,這時紛紛地拔劍對準身側早已謀划好的目標,那些文官體弱無力,哀叫連連,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我只殺金浣煙一人,各位若是向我表現出投誠之意,那便既往不咎!」沐餘風提刀怒喝。雖然他聲色犬馬若許年,然而此刻掀去素服,勁裝拔刀,居然也有幾分鐵血將軍的意味,望之駭然。


  先前那被點到的趙長官卻凜然無畏,質問道:「沐將軍,你一門沐浴皇恩浩蕩,如今竟是要造反嗎?你父親是何等的披肝瀝膽、碧血將魂,如今他尚在世,你居然做出這等有辱將門的事來!」


  沐餘風被他一語戳中痛處,忽然目露凶光,縱上去抬手便是兩個耳光,染血的白牙從那趙長官的口中跌落,雙頰高高得腫起來。沐餘風橫刀拉出他一截舌頭比劃,試圖在這位同僚的眼神里看到幾近崩潰的恐懼,然而,趙長官雖然驚駭憤怒,眼神卻是凜然如劍的,正氣浩然,是一腔熱血赴死的義士,沒有半點畏懼。


  沐餘風極其憎惡這樣的目光,驀地放聲冷笑,旋刀割斷他雙腿。趙長官一下子顛仆在地,身子斷為兩截,因為本能,那斷了的半截上肢甚至還撐起來往前爬了兩步,蔓延開一地的血跡,如同紅色蜿蜒的蛇,看起來甚是恐怖。


  「怕了嗎?」沐餘風沒有割傷他舌頭,而是刻意讓他能夠講話呻吟。他滿眼紅色,暴戾充血,狂笑著看著地面上毫無反抗之力的人。


  「不怕!」趙長官輕輕地說,因為舌頭被割傷,發出的聲音伴隨著一串嘶嘶聲,卻絲毫無損於他滿臉無畏悍然之氣。


  沐餘風勃然大怒,猛地一腳踏上去,踩斷他的脊背,而後揮刀斬下頭顱,頭顱飛旋出一道弧線,滾落在地,不肯瞑目。他又在趙長官的屍體上泄憤似的拔刀,捅了無數個洞,地上那不成人形的屍體彷彿夢魘一樣悚然駭人。


  「我今日就在這裡問一句,如果願意跟著我做事的,從此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不願跟著我,今日就把命留在這裡!」沐餘風揮刀振臂,下方百餘親兵跟著應和。


  金浣煙陡然吃了一驚,他雖然猜到沐餘風會在此處剷除異己,卻沒料到他居然策劃著要謀反。他施展法訣與十多個撲上來的士兵對戰,覷得間隙,瞥了一眼那邊。怎麼回事?林谷主怎麼還不出手?難道是另外有什麼東西耽擱了嗎?


  沐餘風滿臉猙獰地就要衝過來,看著倒下的幾具文官的屍體冷笑。他往前跨了一步,忽然就驚恐地踉蹌後退,卻還是避之不及——一道雪亮的電光破空而來,華麗如流星,那個白衣如雪的人攜著長劍翩然掠來,彷彿一陣無形無質的清風,落下的那個剎那,劍鋒已經橫亘在他喉間。


  沐餘風要害被制住,卻不曾有多少惶恐,他雙手在袖子里摸索到一截小紅色,摩擦著打火石點燃了,悄悄放到袖口外。那是上次對付殷景吾未燒完的半截紅沸冷香,就連南離的神官都被困住,不得不觀看玄霜石里的景象,直至被徹底擊潰心防,墮入彀中。


  殷景吾都無法抵擋住的紅沸冷香,面前這個神秘人必定會中招


  沐餘風屏息了半晌,估量著燃香發揮作用的時間大概到了,立刻將那一截攏回袖中掐滅,盡量不接觸皮膚,同時矮身後退。他滿以為能夠從對方虛軟無力的劍勢下掙脫出來,然而,方一動,長劍席捲而來,在他頸上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沐餘風不敢再動,難以置信地看過去,眼睛充血:「怎麼可能?你怎麼能抵禦紅沸冷香的毒?」


  「哦?這是紅沸冷香嗎?」那個白衣劍客輕掠髮鬢,似乎微微沉吟。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天底下沒有什麼藥物,能比葯醫谷的葯更厲害。」林青釋笑著講出這句話,聲音溫軟如明月清風,他說得很低很低,只有沐餘風能聽見,這聲音不啻一道驚雷,將他強自振作的肝膽剖為兩半。


  沐餘風雙目圓睜,再也壓抑不住噴薄而出的驚恐之色:「是你!你是葯醫谷主,林望安!」


  林青釋聽到自己舊日的名字從這個陌生人口中吐出,手裡的渡生劍微微一滯,唇邊的笑容愈發幽深:「我是林青釋——林望安是誰?是個與我長的很像的人嗎?」


  他嘆息著,一字一句,聲音肅殺而冷然:「林望安是璧月觀的道長,飛揚恣肆,比不得如今的林青釋雙目俱盲,沉痾加身,形同廢人。」他語調裡面有奇特的哀傷,卻讓沐餘風深深地顫慄。


  這個光風霽月的人,居然讓他感覺到如入冰窖的壓迫感!

  不知道為何,他沒有貿然開口用高官厚祿為誘去談判,試圖使對方放過他一馬。這個葯醫谷主全身清淡如月的氣質,昭示著他是一個很難為世俗所動的人。


  然而,人心皆有牽念,他到底有什麼想要的?沐餘風腦海中陡然靈光一閃,想起曾聽父親帶著喟嘆語氣講過的那些傳聞,關於奪朱之戰中的那個璧月觀道長。他想起那些事,心中便有了計較。


  「林谷主,你放了我,我告訴你當初是誰對付了你的好友謝羽一家。」心念轉了幾轉,沐餘風不知道這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溫潤世外人到底是否還惦念著這個,只能冒險一試。


  如他所料,林青釋白紗下的眼睫劇烈地抖了幾下:「史孤光已死,多說無益。」不錯,史孤光雖然不是他親手殺死,然而對方中毒的癥狀,與他手底下的毒藥一般無二,一定是有人半路偷去了過去下毒。史孤光中毒死在葯醫谷的毒藥下,他也算是為謝羽報了仇罷。


  「此言差矣」,沐餘風一看對方神色略有鬆動,頓時精神大震,他不敢造次,只是規規矩矩地說,「真正動手殺謝家的,其實是璧月觀,道長你……那個林望安的師門。」他言語恭敬,神色卻極其惡毒,想要一舉擊潰林青釋的心神,趁機從他劍下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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