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秉燭呵蒙塵其八
天上之河真的存在,而且在此變為了實體。
他看見,山頂上的那個緋衣的「他」終於睜開眼,對著飛掠而來的陸棲淮微微擺手,陸瀾似乎微微踉蹌了一下,高聲喊了一句什麼,聲音卻細碎得在狂風海嘯中一觸即散。與此同時,無止盡奔流的河水咆哮著衝垮一塊一塊的鎖故石,有千百道炫光在水面上齊作!
沈竹晞看了一眼,驚呼出聲——那是,那居然是無數的亡靈尖叫著狂涌過來,轉瞬便將山頂上的緋衣人影吞沒。然而,有一種更大的力量遏制了灰光的滋長蔓延,山體如同活了一樣瘋狂涌動,平逢山巍峨入雲的神殿如同紙糊,轟然坍塌,在倒下時,如同紛飛的紙屑簌簌飛落,是灰色背景板上零星的白。
沈竹晞的視線里很快什麼也看不清,甚至找不到陸棲淮,在彌散的覆天灰光下,山頂宮殿倒下去,露出深不見底的無數黑洞。黑洞連接在一起,深深淺淺的,如同有無數個影子,睜著眼睛在暗中窺探。
下一刻,居然有紅光拔地而起!那種冰冷而迫人的溫度,即使是隔著悠長的時空,隔著若許時光,他依舊清楚地感覺到懾人的冰寒撲面而來,這種感覺在熟悉不過了——
是紅蓮劫焰!
平逢山上每一處都燃起了紛揚烈火,滿目都是刺心的血紅,沈竹晞不忍直視,微微別過了臉,下一瞬,卻再也忍不住驚呼——陸棲淮居然也踏足在紅蓮烈火里,黑衣獵獵,如同分海的天神,不顧一切地向那個緋衣的「他」伸出手來。然而,還是太慢了,那個人已經被火舌舔舐吞沒了大半,只余如同瓷器皸裂、布滿白紋的一隻手在外面,依舊保持著虔誠行禮的姿態。
沈竹晞隱約覺得,那樣的紋路好像在哪裡見過,後來他想起來,那和陸棲淮側頸的瓷紋一模一樣。
他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在一瞬間遮天蔽日地狂湧上來,吞噬了那個緋色的身影。不,那個身影沒有立即湮滅,只是衣衫鞋襪被漸次灼燒分離,靜靜地懸浮在紅蓮劫焰的包圍中,彷彿脅下生了雙翼,是慾火重生的火鳳。
陸棲淮徒勞地拔出劍來,竭力扑打著火焰,雖然全身在劇烈地顫抖,卻像是在水面上畫圈,不曾有任何效果。他倉皇而凄愴地喊出一連串名字,聲音被長風割裂開,沈竹晞只能聽到依稀模糊不清的字眼。他感覺到火焰里的人忽然伸出手臂,在陸棲淮快要觸碰到他的時刻,伸臂用力一推,竭盡了全身的力量。
那樣重重地一推,幾乎已經是一個人所能用力的極限,而後,那道緋色的身影便徹底在火中灰飛煙滅,墜入了死生的另一邊。
沈竹晞站在墓室里怔怔回神,驚覺臉上濕漉漉的,居然有淚水落滿了衣襟。他心中有一種奇特的悲傷,那個人很可能是曾經的他,曾如是走向死亡。然而,除卻悲傷,反而更有一種心悸和茫然在裡面,就如同先前在史府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在睡夢中對前路茫然無計、不知該歸往何方。
而那時候,骷髏在他旁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引夢石最後在他掌心化為塵土飛灰。最後烈焰焚天的一剎那,緋衣的另一個他回頭望了一眼,那一眼,彷彿穿透了悠長的時空,讓沈竹晞感覺到兩個自己在隔空對視。
他怔了怔,忽然有些心虛似的別開臉,內心說不清是惶恐還是驚怒更多一點。
引夢石徹底破碎,這一段由始至終,只是很短的鏡頭,甚至只是一段無因無果的景象。然而,那雙安詳而死寂的眼睛卻極其清晰地映在沈竹晞的腦海里,在此後幾日的閑時不斷浮現。那種神態啊,凜然無畏、悍然無懼,視死亡作歸途,莫非那就是他曾經的模樣嗎?
沈竹晞細細回想,心中疑雲越來越大,倘若他真的曾經遭遇這種事,後來是如何活過來的,又為什麼要變成那樣,倘若那人並非是他,又何以同他長得一模一樣。這些疑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如同執念瘋狂滋長。他有許多次已經忍不住開口要去問陸瀾,卻在看到對方的微笑時生生地忍住了——
陸瀾從來沒提和自己從前的事,想來他是有苦衷的吧?既然他執意不想提,自己也不應該執著地為了一個答案而追尋不放。
然而,此刻紀長淵忽然在對面開口,聲音睿智而洞徹,陰沉狠辣卻滴水不漏:「擷霜君,我是同你一起看到的——我能向你證明,在你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
「但引夢石是不能作假的。」沈竹晞喃喃,下意識地反唇相譏。
「不錯,在已知的情況下,引夢石當然是不能作假的」,紀長淵一撫掌,全然不理會被晾在一旁的陸棲淮,只是試圖說服他,「畫面上的人確實是你,但這段記憶是假的!他有辦法在中琉璃繁縷的情況下騙過引夢石!不對,或許他根本就沒有中毒。」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紀長淵已經聲色俱厲,臉色看起來猙獰可怖。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那個能治癒睞魔抓傷的藥水,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人間!還有擷霜君你上次提過,給他在缺一老人面前算的命格……」
沈竹晞大為頭痛,駁斥道:「總之,總之陸瀾他一定不會害我!」
他一把握住陸棲淮單薄的手腕,覺察到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方才一直傾聽著,維持緘默不語。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沈竹晞覺得他的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十指連心,友人此刻是不是也覺得心寒呢?
沈竹晞下意識地扯住他袖口,放軟了聲音:「陸瀾,陸瀾,快說一句話反駁他,不管你說什麼,我肯定信你的。」
陸棲淮微抿著唇,似乎顫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他心中早已波瀾迭涌,朝微在墓室里看到的居然是這個?他看到了這樣的景象,會不會……
然而,此生這一路從遇見他以來,步步為局,到此已然無法止步,也不能回頭了。不論他是否會辜負面前這個人,首先朝微一定要好好活著。
——不僅活在他心裡,更要活在這個世間。如此,才不負他一路獨行至今。
他在今夜,放一盞蓮燈與過去訣別,只求對面的人一世安好無恙,哪怕朝微好好活下去的樣子,自己那時未必能看到了。
陸棲淮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根一根緩慢地掰開少年纏上來的手指,在對方掌心的溫暖處流連了一剎,一字一句地說:「朝微,下面我說的每個字你都聽好了——」
「我從未有欺瞞過你的意思,朝微,你看見的那個人不是你,他是方……我那位姓方的友人。」陸棲淮凝視著他,看見少年眼瞳里兩暈自己的倒影,意識到接下來所說的話會在這雙眼瞳里驚起怎樣的波瀾,他忽然微微屏住了呼吸。
停滯了許久,陸棲淮用最委婉的方式開口:「朝微,他很像你,抱歉。」
沈竹晞怔怔地凝視著他,一時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像我?那個姓方的像我?」他陡然間會意過來,提高聲音呼喝,「那裡是像我?簡直和我一模一樣!」
他仔細回想著在引夢石里看到的景象,忽然睜圓了眼,難以抑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你那個朋友長得跟我一樣?所以你——」
他聲音一滯,良久才接下去:「所以你先前陪我護送阿袖去南南,並不是因為和我一見如故,而是因為我長得像你的朋友?還有後來在琴河的那些事,你一次一次救我,也不是因為沈竹晞這個人,而是因為我長得像你的朋友?」
陸棲淮沒料到他忽然直截了當地問出這番尖刻的話,想也不想地脫口反駁:「當然不是,我……」
唰地一聲,忘痴劍帶著慘灰色的光芒,壓緊了他的喉嚨,逼回了剩下的字句。
紀長淵趁他們二人心神震蕩對峙之際,已然觀望了許久,這時驟然暴起,一劍制住中毒的陸棲淮,又卡住擷霜君的手腕。他看了許久,冷笑:「擷霜君,你看,他把你當成別人的影子,你還要幫他說話嗎?」
沈竹晞經不起他這麼一挑撥,當下便如被踩尾的貓,跳起來怒喝:「住嘴!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一個外人多嘴什麼!」他心一怒,陡然間氣血翻湧,筋脈間迸發出極為強大的靈力,傳到紀長淵扣住他手腕的那隻手上。
紀長淵只覺得手掌忽然如烈火灼燒,他大驚失色,慌忙後退,卻並未放鬆對陸棲淮的鉗制。他轉過去,滿意地看到劍下人因為毒藥的作用而微微發抖,這種毒是先前在墓室里解琉璃繁縷時就種下的,疼痛劇烈而幾乎攫取神智。
陸棲淮看起來只是臉色蒼白,看來是用極強的意志力剋制住疼痛不外露,這樣的毅力,倒確實是了不起。可惜,其心可誅,今日一定要被斬殺於此。紀長淵似有遺憾地如是想。
沈竹晞從他手底下掙脫出去,似乎雙眉蹙起,抖了抖眉頭,轉向陸棲淮,聲音居然並無多少怒意:「陸瀾,我問你一句,你那個姓方的朋友呢?」
「他死了。」紀長淵將忘痴的劍尖稍微偏開些,讓陸棲淮能開口說話。
陸棲淮凝視著他,瞳影深深:「朝微,我從未有過欺瞞你的意思,你看到的那是一段並不屬於你的過去,但我也從未把你當成別人。」
這樣清淡的一句話彷彿是引線嘶嘶作響,沈竹晞陡然被點燃了:「你不要再狡辯了!陸棲淮,一開始接近我就是帶著不一般的心思,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和你的亡友怎麼樣,憑什麼寄托在我身上!」
陸棲淮全然未想到他居然這樣理解自己的話,與原意背道而馳,一時間心頭錯愕,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要解釋。他急急地伸手拉住對方:「朝微,你聽我說……」
「你不要過來!我不想看見你!」沈竹晞冷冷道,俊俏的臉龐陡然板起,如同凝結一層寒霜。他眼看著陸棲淮依舊伸手過來,抿著唇,似乎滿臉不忍的樣子,忽然覺得心頭火起,「你把我當成一個死人的影子,還這副樣子惺惺作態幹什麼!」
他看著陸棲淮霎時蒼白下去的臉,忽然覺得心頭也想被刀鋒輕輕割過一般,沒有快意,更多的是一種鈍痛。沈竹晞咬牙良久,握著刀一步一步後退,雖然因為手腕的傷口而全身酸麻,他卻死死地咬住舌尖,直到充滿靈氣的血在全身激蕩,讓神智為之一清。
「陸棲淮,你不要過來,讓我一個人靜靜……」少年抱著額頭,搖搖晃晃,脅下夾著短刀,神色是從未見過的迷茫與苦楚。他向來全心全意地待人,何時遇見過這樣的事?況且另一方還是自己的摯友。
紀長淵震驚地看著少年在面前勉強支撐著,彷彿下一刻就要猝然崩潰的樣子,忽然隱約心有戚戚焉。許久之前,他也曾感同身受過。他凝望著擷霜君的目光忽然就有了些悲憫之意,擷霜君這個稱號,當初是說他年少時清冷心性,如霜如玉,不為外物所動。
然而,若許年在紅塵中輾轉閻浮,他還是有什麼長久地改變了。
紀長淵深深地嘆息了一聲,鉗制住陸棲淮的手微微鬆了些,讓他得以伸出手來觸碰擷霜君。
然而,沈竹晞只是冷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間急急地搖頭:「你不要過來,你讓我想想,想想……」在紀長淵無聲無息地撒出透明粉末解開他身上的毒時,沈竹晞似有察覺,向後躍出,點足便是三丈外。
通透如水的月光下,他像翩躚的一折柳,翠而欲折。
「你不要過來!」沈竹晞抬高聲音叫道,足下一趔趄,踉踉蹌蹌地奔跑著遠去,他滿心情緒激蕩,在夜色里抖成一陣青色的長風,快到浮橋上的兩人甚至都未曾反應過來。
於是陸棲淮伸出去想挽留他的手也停駐在了半空中。
這樣未必不好,朝微,跑吧,就這樣跑出去,遠遠地離開這個局。
明明是早已做出的決定,甚至不惜用言語相逼,為何到了此時,內心還是痛不可當呢?明明在此前已經同過去訣別了,為何還會再一次面對失去的命運?
夜色無塵,黑衣公子握緊了手,微微一顫,他忽然拈起二指夾住忘痴的劍刃,極緩地推開了。他沒有拔出祝東風,然而纖長的手指卻如同精鍛的鋼鐵,穩穩地壓住那一柄長劍。
「怎麼會?」紀長淵震驚駭怒,一下子猛然使力,揚劍後撤,「你沒有中毒?怎麼可能?我明明檢查過你的筋脈!」
「所以你剛才所說的一切,只是為了激擷霜君走?」他注視著陸棲淮掌心的皇天碧鸞,陡然間明白過來,憤懣到語無倫次,「你,你這個逆賊,你要做什麼?」
「不想死就讓開。」陸棲淮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好大的口氣!」紀長淵冷哼,眼神卻從死寂的散沙變得雪亮,忽然用劍鋒割破手指,放進口中舔舔,「你居然能壓住忘痴?好得很,我這兩輩子還沒遇見過能在劍術上戰勝我的人——」
「拔出你的劍——」他驀地雙手捧過忘痴齊眉,眉間流露出嗜血的戰光。
陸棲淮心亂如麻,原本支走朝微是有一件要緊而危險的事要去做,實在不想同他多糾纏,然而紀長淵習武成痴,等閑又難以應付過去。他驀地心生一念,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紀長淵在一旁聽著,支離的鎖骨微微震顫,而後全身都劇烈得抖動起來,似乎是從未如此失態。
良久,他居然收起了忘痴入懷,頗有芥蒂地看了一眼陸棲淮,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走在前面:「口說無憑,既然如此,姓陸的,你不妨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