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秉燭呵蒙塵其四
方才出手救沈竹晞的居然是紀長淵,他全身都是濕淋淋的水汽,整個人彷彿水底下爬出來的幽魂,雖然是如春風一度的櫻草色衣衫,整個人的氣質卻是難以言喻的瘋魔疏狂。他提著望痴劍,舉高對著空空蕩蕩的面前,一言不發。
陸棲淮亦神色凝重,抓著他的手緊了又緊,而身後,那一枚戒指落下,空空地掉在地面上,彈動著發出一陣詭異的聲響。
情況似乎非常不對。
沈竹晞不及思索,忽然被友人拉著一躍而起,陸棲淮沒有解釋的意思,甚至沒有看他,只是眉頭緊蹙,低低地說了一個字:「追!」他彎腰抄起那一枚戒指,塞進沈竹晞手裡,而後攜著他掠下。
他們三人順著河畔而行,紀長淵低低地喘息著,似乎體內有某種劇烈相針對的力量在交鋒。沈竹晞再往前看,瞳孔微微緊縮——月光很明亮,水銀般灑落,照著萬物纖毫畢現。水面上有千盞何燈雲集,彷彿憑空出現,河岸兩側人家影影綽綽的居然都亮著燈。
「今天是什麼日子?」沈竹晞詫異道。
陸棲淮娓娓道來,解釋:「這是涉山城裡的居民為了紀念祭奠史孤光去世,在河中一連三日點燃了祭祀的河燈——史孤光做出了許多貪生怕死的錯事,然而在十四年前奪朱之戰剛剛開始的時候,京城的人提出要割讓涉山城講和,他是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拚死保全了涉山的人。」
他補充道:「那時候,即使是前戰神沐將軍都不曾為涉山上下說過一句話,要知道,涉山雖然離京城不過二百多里,臨近夔川,卻因為四面環山而逼仄蠻荒,與整個中州格格不入。」
「所以涉山的人們感喟他的恩情,才一連三日祭奠他?」沈竹晞心念電轉,忽然覺得不對,「那我們先前來的時候,怎麼沒有?」
陸棲淮沉吟道:「或許是因為先前祭祀還未開始——這麼多的河燈,也是要好好準備的。」
「你們兩個,住嘴。」前方,紀長淵忽然突兀地回頭,毫無預兆地呵斥了一句。
剛剛恢復能夠說話的他,果然如傳聞中一樣,即使面對這兩位救他脫險、將要同行的人,言辭間依舊冷冷,毫不客氣。
靜默中,他們走過了河上浮橋,那裡立著一塊石碑,上面題寫著一些文字,沈竹晞看了一眼,不禁詫異:「這是謝拾山寫的?沒想到啊,那位三無閣主,居然還到過這裡。」
他喃喃地開始念:
「一羨蜉蝣,朝生暮死;
二羨凡侶,攜手一生;
三羨草木,無情無苦;
四羨飛鳥,歸去自如。」
零星的人在河水邊對月祈禱,天空中是光華燦爛的一輪滿月,滿河都是晶瑩的河燈,水面在燈光交輝中如同銀河飛流。沈竹晞聽到空中有哀歌、輓歌、鎮魂歌,是涉山滿城的人在祭奠他們逝去的恩人。
歌聲蒼涼如水,然而河邊卻有三兩孩童玩水的嬉笑聲不時響起,生與死刺目得比肩列在洛水的這一側,太過於刺目刺心,以至於沈竹晞在一瞬間幾乎無法直視,微閉上眼。
他忽然聽到紀長淵的聲音,十分沙啞,如同風沙在河水中篩過:「有四羨,便有四恨。」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侶二恨,青絲白髮;
草木三恨,逐風易折;
飛鳥四恨,奔波勞苦。」
沈竹晞默然無語,不知他在悵然吟誦之際,是否心頭曾一閃而過,如今端坐在凝碧樓里的藕色女子。三人飛掠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河流的下游。那裡已經是郊外,人跡稀少,此時卻是一片晶瑩璀璨。
沒有水壩,順流而下的河燈卻都停聚在此處,雲集如繁星。他們轉過河灣,忽然有一種奇異的聲音,如同萬人集合,波濤一樣一拍一拍地緩緩而出,每一下都落在他們心裡。
沈竹晞覺察到陸棲淮的脊背陡然繃緊了,他想起對方先前所說的一個「追」字,難道說,他們追擊的東西就在前方?
紀長淵抱劍前行,長發在風中抖如一面旗幟,彷彿腦中的弦也在此刻繃緊到了極致。陸沈二人不明所以地尾隨他前行,看他停留在那裡,毫無症兆地抱劍揮出!
石屑紛飛中,居然真的有一個白袍人影升騰而起,站在浮動的蓮花燈上,冷冷地看過來。人影的嘴唇不住翕動,彷彿在念著某種陰毒的咒語。
「這好像是一個守衛者,我想,它守衛的,應該就是那種讓屍體消失不見的東西。」陸棲淮微微蹙眉,橫劍當胸,不知道為何對方念了許久的咒語,依然毫無波動。
不妙,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殺招似的。
在場的三人中,朝微和紀長淵都習的是純粹的武學,而他自己也不過只懂一些粗淺的法術,這個深夜黑暗邊的神秘影子,到底是真實存在的守護者,還是某種不屬於人間的存在?
陸棲淮忽然眉頭一跳,他聞到了奇異的淡淡血腥味!他抓住沈竹晞的手,回頭凝視夜空,漆黑一片,似乎什麼也沒有。然而,他卻感覺到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迫近。這種直覺,曾在無數次生死一線間救了他的命。
空氣中腥味陡然變濃,讓人無法呼吸!
想也不想的,陸棲淮合掌將沈竹晞用力往外一拋,一抬手,祝東風從身後橫空而起,封住前方,他足下點地,儘力向後方躍開。
這一封一退間,宛如霹靂閃電,幾乎已經是他作為一個人能達到速度的最巔峰。
然而,因為事先將沈竹晞推出去,他仍舊是慢了一步,退到一半的時候,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抓破了他肩上的皮膚,鮮血泉涌,那種濃厚的血腥味在身側不停地縈繞,幾近窒息。
沈竹晞皺著眉,驚叫著躍上來,以極快的手法封住他血脈,卻被陸棲淮抬手攔住,扔了只小玉瓶給他:「快,倒出十三滴抹在我傷口上,快!」他的語氣急促又低沉。
沈竹晞立刻依言行事,然而,身側的腥風又是一動,那個黑暗中的存在再度撲上來!他不得不抬刀阻擋,紀長淵也從一旁拔刀飛掠而至,然而這樣一來,畢竟是耽擱了——死灰色,那種傷口處的死灰色,居然已經從陸棲淮肩上的傷口蔓延到了脖頸處。
河上那個白色的身影,眼瞳中已經有了隱約殘酷的笑意。
沈竹晞一咬牙,刀鋒一轉,揮刀削去他傷口周圍的肌肉,而後一股腦地將玉瓶里的水澆上去。陸棲淮大驚失色,立刻抬手將他攔住,卻因為重傷緩了一拍,等按住他受的時候,玉瓶里的水已經去了大半:「朝微,你可真是……害慘我了。」
沈竹晞見他面色不好,奇道:「陸瀾,這裡面水倒多了,難道有什麼要緊嗎?」
陸棲淮不言不語,事實上,傷口處迸發出來的劇烈知覺在這一刻攫取了他思索的能力——那些水滴落下,他肩頭的死灰色毫無顧忌地蔓延開,瘋狂滋長,然而,那些水滴彷彿透明的獵食者,呼嘯著而過,轉瞬間就將那一縷如同活著的死灰吞噬了乾淨!
沈竹晞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陸瀾,你有這麼好的療傷聖葯,之前你中毒的時候怎麼不拿來用?」
陸棲淮伏在他身側微微喘息,解釋:「這種藥水只對怨靈、惡魂一類的入侵、創傷有用,解不了琉璃繁縷。」
沈竹晞懵懵懂懂地點頭,扶他到河岸邊的鳳凰花樹下坐著,而後持刀,與紀長淵相背而立。親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那個踩著浮燈的影子忽然踉蹌著跌落,一隻腳淅淅瀝瀝地踏入了池水中,臉上也難以抑制地流露出震驚之色。
「怎麼可能?怎麼會?你怎麼能抵禦這種毒?除非你是……」它發出的聲音在河岸開闊之地聽來,居然如同回聲般飄渺。響起時,不辨遠近,彷彿在每個人的耳畔說話。那聲音里頗有疑慮,「你是蘇晏?你也來自那裡?」
沈竹晞頓時艴然不悅,俯身一扯陸棲淮,大聲打斷白衣影子的話:「蘇晏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瘋子,怎麼配與他相提並論!」
它聽出來沈竹晞是否決的意思,默了一默,語氣卻不再飄渺,微微帶著急迫:「那他為什麼會有那東西?他是哪裡來的?」
「什麼東西?」紀長淵冷冷地逼視著它,瘦削見骨的臉容蘊含著入骨寒涼。他好像知道些什麼,卻又並不很確定。
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在此刻恢復了語言功能,也恢復大半思維之後,終於被梳理好,那些零落一地的事件珠子,就差一根線串起來。然而,這些所有的珠子里,卻沒有哪一顆是與陸棲淮相關的。
「到底是什麼東西?」紀長淵冷笑著一步踏出,提高聲音又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並不很動聽,粗糲沙啞,如同一幅蘸墨揮灑繪成的嶙峋怪石圖,然而,對面那個影子卻如同聽見什麼甚為可怖的事物,瑟縮著扭曲起來!
是真的扭曲起來,那個白袍的影子一震,吐出一口血來,那血居然是實體的!足下踏著的兩盞河燈噗地一聲被踩碎,它的足上已經濕了。
空氣中忽然傳來了一聲奇怪的吼聲,血腥氣慢慢消散下去了,那裡忽然出現了一個血紅色的人形影子,和許久前在上游看到的水蓮下面的人影一模一樣,身量不高,如同孩童。那個身子發出非人非獸的吼叫,雙手撐地,陡然撲上去,對著白影便是一抓后倒地!
它們撲通掉進水裡,轉瞬間變成嶙峋白骨,又消散成煙氣。
一切看起來如同無聲默劇,卻如夢魘般可怕。
紀長淵等一切都落定了,抱緊了懷中的長劍,挑眉冷笑:「它怎麼忽然死了?」
沈竹晞躍過去扶起陸棲淮,察覺到他指尖輕撫著瓶子,沾滿了盈盈的水,不覺有些奇怪,將琉璃瓶擰緊了塞到他懷裡:「可真奇怪?陸瀾,你不是說,這個影子在守護什麼東西嗎?我們是不是要下去看看?」
「不」。陸棲淮搖頭,走到水邊,腳步仍有些虛浮,「那東西已經不在了。」
他轉向紀長淵,神色微微疑慮:「紀公子,你能解釋一下嗎?你在水下看到了什麼?」
他在問話的時候,紀長淵同樣也在看著他,眼神嶙峋支離,彷彿有無形的手從眼中伸出來試探他。紀長淵眼神微微閃爍,漠然道:「這種白袍人影叫睞,是南離羈留出的一種魂體,傳聞中和天上之河,抑或不凈之城有關。」
沈竹晞大為震驚,脫口:「那不就是隱族的姦細?」他頓了頓,面色疑惑,「奇怪了,那日我們在南離殷府,明明看到隱族來勢洶洶,可不單這些日子毫無動靜,阿袖甚至還說,隱族在國壽前都不會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