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秉燭呵蒙塵其三
蘇玉溫搖搖頭,微微喘息著,顯然也是驚魂未定:「我這是在祈禱,看樣子有高人暗中援助,幸虧遇見了這位高人,否則我們便要命喪於此了!」說罷,他又矮身對著虛空中行了一禮,然而,未等他抬起身來,忽然被再度重重地按了下去!
「他姓蘇?」一陣疾風撲面,史畫頤被勁氣所迫踉蹌後退,踩住衣裙下的長流蘇,險些跌倒。
段其束霍然一下扯開臉上的黑巾,整張俊朗的臉都扭曲起來,兩鬢斑斑,鬢角奇異地簪著一朵雪白的花。他衝過來,陡然抬起劍柄,在蘇玉溫雙肩狠狠一敲,蘇玉溫猝不及防,失聲驚呼,搖晃著就要倒下去。
史畫頤在一旁大驚失色,看師兄抓住蘇公子雙肩,死死地用力,甚至於指節泛白,好像要把對方捏碎,她不禁高聲叫道:「師兄,快住手,蘇公子不會武功!」
段其束置若罔聞,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徹鋒利,抬手在蘇玉溫臉上用力扯,發現並沒有帶人皮面具。他往後退了一步,仍舊沒有鬆手,神情卻冷靜許多,一字一句地問:「你姓蘇?叫蘇什麼?」
史畫頤明白自己這位師兄是誤會了,忙不迭地回答:「他叫蘇玉溫,不會武功——真的不是蘇晏!蘇晏是十惡不赦之人,這位蘇公子卻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段其束微微點頭,緩慢地抬手放開他,似乎是相信了史畫頤的說辭。就在蘇玉溫鬆了一口氣後退的時候,他忽然再度毫無預兆地拔劍而起,雨隔劍如匹練般劃出去,直取蘇玉溫心口!
他雖然意在試探,卻使得是毫不留情的殺招,料想蘇玉溫倘若會武功,驚慌失措之下,顧惜性命,一定會出手。然而,蘇玉溫滿臉驚慌,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已然閃避不及——雨隔毫無阻攔地劃出一條弧線,劈開他的鎖骨,還要直斬而下!
蘇玉溫下意識地抬手來擋,卻沒能擋得住,眼睜睜看著那一劍要將他劈為兩半,幾乎睚眥欲裂!
段其束及時地頓住手,點足后掠很遠,以消去劍上的勁力,怎麼會?這個人倒似是真的不會武功,看來真的不是蘇晏。他定了定神,合掌行了半禮,微微點頭:「方才認錯人了,蘇公子,多有得罪。」
他這時拋卻成見,定睛看去,發現對方的氣質與蘇晏迥然不同,不是那種如煙雲般會消散的清淡氣質,更近乎於一種溫潤,雖然眉目間有些神似,正常時卻絕不會認錯。他嘆了口氣,驚覺自己心境波盪,陰翳與仇恨竟彷彿再次蒙蔽了內心。
段其束定了定神,略一點頭,搖手作別:「小師妹,你保重,我先行離去了。」
他走得如此閑淡而洒然,白衣在日光下翩躚飛舞,迎著滿頭白髮如雪,鬢邊那一朵花綴著露水盈盈。
史畫頤看著這位萍水相逢的師兄匆匆而去,竟似毫無留戀,也不曾過問她是如何習得三無閣的劍譜,也不曾知曉她的身份。這場陌路相逢,便只如海上浪潮散聚。她靜靜看著,眼底忽然露出些許的惆悵來。
「那是白露花。」蘇玉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以為她在好奇那朵花,他博聞強記,一下子道出了花名,解說,「傳聞中,白露花一生只開一次,最美的那朵,是以死人骸骨為養料,一瞬間綻放出來的。」
史畫頤聽得悵然,興緻缺缺,迷惘道:「蘇公子,假雲袖這條線索已斷,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蘇玉溫沉吟良久,雙眉蹙起,如今倒真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倘若按照原計劃的話,現在應當帶這位姑娘去……他一撫掌,攤開地圖,用手指在上面虛虛地勾勒一個圈,迎著史畫頤驚詫不解的目光,篤定點頭:「就是這裡了。」
「我有一個法子,能追蹤到她。」他手握成拳,對天如是說。
——————————————————————————————————————
月華如水時,沈竹晞跟著陸棲淮再度來到洛水邊,涉山的草木在月色下泛起幽幽銀澤,落在他眼裡,卻寒意森然,彷彿有無數黑漆漆的長蛇在暗夜裡蜿蜒浮動。
「陸瀾,我們這是要去做什麼?」眼看著陸棲淮再度橫笛要吹奏,沈竹晞忙不迭地打斷他,蹙眉問。
骷髏一直在後方尾行著他們,這時忽然猛地綳直了骨架,弓腰扎進河裡去!咕嘟咕嘟的河水如同千萬隻觸手過來抓住他,將它拚命往下拉,極快地吞沒了那一抹慘白色。沈竹晞大驚失色,就要拔刀,被身邊人攔住:「不要妄動,紀公子應該是看出來這裡有什麼異常,才跳下去的。」
沈竹晞疑惑道:「陸瀾,才幾日過去,怎麼那天死在這裡的凝碧樓弟子的屍骨都不見了?連你從水底召喚出的那些殭屍也不見了!」他陡然想起一事,撇撇嘴,聲音低落下來,「你驅使殭屍的法子雖然很強,到底太陰邪了,以後還是不用為好。」
「不用也不成,難道束手待斃嗎?」陸棲淮仰臉微微一哂,玉笛不斷敲打著掌心,不待他說話,低語,「和我猜的一樣,這地下應該有什麼東西,類似於化骨散或者更厲害的,能融化屍體。」
「所以你再回來一次就為了這個?」沈竹晞恍然大悟,隱約又覺得哪裡不對,不待思索,水下忽然再度有了動靜!
一朵巨大的水色蓮花升騰而起,橫亘著擴散開,噌楞楞地往外冒著氣泡,蓮花中,沈竹晞再次看到了先前纏住他手腕的紅色海藻,海藻像長發一樣千絲萬縷地糾纏上透明的花瓣,一道一道越纏越緊,鎖鏈一樣輕顫。
陸棲淮一抖外衫,將他攏在其下,淡淡:「我衣服上施了法訣,等閑瘴癧不能透過——朝微,之後不管你看見什麼,一定要屏住呼吸,不要驚呼。」他驀地抬指齊胸,猛然點亮了一個生光訣。
驟然爆發的光焰彷彿觸碰到某處開關,洛河水頓時發生了奇詭的改變——海藻轟然炸開,艷紅色的桃花障氣四濺飛散,那朵蓮花形的水紋越升越高,彷彿下面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托著。沈竹晞竭力往下,想要看清楚下面到底是什麼,然而,那種刺目的桃紅迷了眼,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清那是縮小的人形,或是一個幻化而出的嬰孩。
怎麼回事?難道下面還有活物存在嗎?沈竹晞勉強保持著鎮靜,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刀。
那個人形愈發地清晰,看不見五官,滿身的慘白色,雖然很小,卻頭頂起那一片巨大的蓮花,盤膝高凌於水面之上。瘴氣呲呲地流轉在他們身側,落在黑色的衣袂上時,發出一陣一陣被侵蝕的聲響,陸棲淮神色凝重,緊緊盯著瘴癧中的人形,忽然覷准霧氣轉薄的空隙,抬手便是直斬而下!
他甚至沒有餘裕拔出祝東風,只是化玉笛為劍,如同閃亮的電光破開了那一片瘴癧!長風掠進笛孔,微微發出震顫的聲音,沈竹晞陡然感覺眼前的景象在猝然變化,稀薄的迷霧中,那張人臉陡然變得清晰,是一張啼血的人臉,並非孩童,神色空洞,流出一行血淚!
人臉上的唇張開了,似乎要發出一聲叫喊,幸而陸瀾及時揮手斬下,勁風連同河水倒灌而入那虛張的口中,堵住了接下來的字眼。與此同時,洛水下方猛然伸出一隻白骨森然的手,帶著新鮮的泥濘,從下而上,將那個虛影猛烈撕開!
劇烈波盪中,整個河水都扭曲起來,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間變得模糊,匹匹白紗一樣的霧氣籠罩在他們眼前,完全淹沒了所見。耳旁是一聲高亢凄厲、不似人聲的尖叫響起,而後便再也無聲無息。隔了很久,他們二人才聽到骷髏從水中爬起來淅瀝帶水的聲音,伴隨著窸窸簌簌的衣袂抖動的聲音。
等等,衣袂?骷髏哪裡來的衣服?
「紀公子,是你嗎?是的話就敲一下臂骨。」陸棲淮提起聲音,頗為疑慮。
長久的沉默之後,忽然有輕微的顫抖,他們聽見一道聲音響起,因為太久不說話,吐字極為生澀,連聲音也無比沙啞:「是我。」
對方又生硬地接了一句,聽聲音離他們很近:「我在這裡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動。」
沈竹晞驚駭至極,大叫:「紀公子,你會說話了嗎?你在下面看到了什麼,居然會說話了?」他一迭聲地詢問,忽然被陸棲淮扯住衣袖,「小心,黑夜有鬼。」
有鬼?沈竹晞汗毛倒豎,感覺到眼前的霧氣出現得實在古怪,明晃晃地布滿了每一處視線所及之處,茫然不似夜間。他看不到身旁的人,只是憑感覺拉住了身旁人的手。
然而,他方一動,忽然聽見念動咒語的聲音響起,地面陡然裂開,無數利齒般的尖角從地底湧出,倒刺上來!
沈竹晞伸手在地上一按,輕飄飄地飛身而起,想來是陸棲淮畫了一個符咒,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湧而起,將不會術法的他托在半空。沈竹晞依約緊握著旁邊的那隻手,越升越高,只覺得雙腿在不住地發顫,似乎恐高又要在這一刻發作,他咬著牙,持刀平息著自己的情緒,側身問:「陸瀾,我們現在……」
然而,剩下的半截話忽然倒卷而回!半空中,白霧不再那麼濃密,沈竹晞轉過臉去,定睛看清了,不禁目眥欲裂——
他握住的哪裡是陸瀾的手,而是一隻斷肢!
沈竹晞用力想甩脫那隻手,然而冰涼的斷肢滑膩如蛇,如有粘性一樣緊靠住他!他胃裡一陣凡夫,只覺得噁心至極,猛然間揮刀如風,不管不顧地橫劈下!
那一刀看似兇狠猛烈,卻使得極是巧勁,恰好根根將斷肢的手指骨劈斷,卻沒有傷他自己分毫。沈竹晞剛要微微鬆一口氣,那口氣忽然凝滯在了心口——斷手從他掌心脫落開去,僅剩的一根手指上忽然凝結出一枚戒指,雕金鏤邊,中空點翡,上有玉鳳盈盈欲飛,鳳口銜一枚玉珠,陡然間毫無預兆地吐珠而出!
那玉珠到了半空中,居然變成了獵獵的火焰!火焰不帶一絲溫度地向他迫近,沈竹晞大驚失色,踉蹌後退,頓時忘記了自己身在半空中,一偏身栽倒下去!
冷火將他迫得喘不過氣來,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紅蓮劫焰!這樣一枚樣貌普通的戒指所吐出來的,居然是可以燃盡三界的紅蓮劫焰!沈竹晞不及再想,居然已經反身往布滿利齒的地面上墜去!
在他快要落下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再度被外力帶起,櫻草色的劍光如驚電般掠過,凌厲的鋒芒遍體而來,沈竹晞痛呼了一聲。
咔咔連聲中,劍光如風暴般席捲而至,霎時間,地底湧出的雨後春筍般的尖牙齊齊粉碎!
陸棲淮單手攬著他落回地上,不知為何,臉色微微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