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勸我少淹留其二
雲袖咬著牙堅持,她胸臆中提著一口氣,絲毫不敢停歇,在這裡,只要一停,便是上下不得,失去了前進的力量,亦再也不能後退。背後的陸棲淮並不重,她卻珍而重之地緊抓住對方的手,每一步都邁得穩穩地,力圖不讓背上的人感覺到顛簸。
鞋中的冰棱劃破了腳,爬台階的痛苦,在過了前二百階后加劇。雲袖從來未曾想過一個人走路還能如此艱難,每動一次,鞋裡的冰棱就如刀割著腳趾,她像是行走在刀尖上,腳下有淡淡的緋色血花暈染開,步步生花。
「陸公子,你在嗎?」沉寂和痛苦在逐步蠶食著她的神智,雲袖當即決定轉移注意力,提高聲音喚著背後的人。
「陸公子,陸公子,你可別嚇我啊?」她有些害怕,高聲呼喚道。
便在此時,因為不斷開口講話,她胸腔內一口真氣不純,腳下陡然趔趄了一下,幸好及時扶住了樹枝,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這樣劇烈一震蕩,陸棲淮醒過來,卻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只是極為勉強地動了動唇,發出極為輕細的一個「嗯」字。
這個聲音,常人在風雪中聽來,與風拂過林梢沒有半點區別,然而雲袖從小學戲,對聲音的敏感比一般人敏銳數倍,這時清晰地聽到他的回復,不覺鬆了口氣,這才覺得掌心已經被冷汗浸滿了。
「我在這裡。」陸棲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因為沒有力氣,那個笑容的幅度很小,卻有清冷的氣息從她耳畔後頸拂過,一時間,似乎連心底也微微酥麻起來。
雲袖劇烈一震,隨即意識到身上的人不能亂晃,便又很好地穩住了。她心亂如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靜默地邁步。猝然的慌亂過去,內心漸次升騰起一種充盈感,彷彿意識到寂寥天地里自己有一位同伴,較之先前獨自跋涉的前二百階,心境迥然不同。
「這蒼茫山崖,何時是個頭啊?」過了很久,她感嘆道。
「為什麼叫我蒼涯?」陸棲淮有氣無力地問。原來他神智迷糊間,將雲袖說面前平逢山的「蒼茫山崖」,聽成了她在叫自己「蒼涯」,還說了別字。
雲袖也不點破,索性將錯就錯:「因為好聽!我以後乾脆就叫你蒼涯了。」不知為何,她迎著風忽然奇異地笑出來,腳下依舊沒有絲毫緩慢。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困境中,她忽然心情很好,或許是因為自己從此有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對陸棲淮的稱謂。
「蒼涯,蒼涯,蒼涯。」她一連念了三遍,然而陸棲淮一直沒有應聲,雲袖微微有些疑慮,提高聲音,又喚了一句,「蒼涯?」
背後再度無聲無息,那人居然再一度陷入昏迷。雲袖不覺面色微變,再也無心調笑,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匆匆忙忙,跌撞著往山上爬。此後的這一段時間,她後來是沒有任何清晰記憶的,只依約感覺到,那種巨大的麻木和空洞將她所有的理智吞噬乾淨,只有最後一絲爬上山頂的念頭支撐著她機械地邁步。
最後的十多級台階了,雲袖看到上面隱約露出的殿門,已經急不可耐。她手掌一翻,揮仗點在石階上,借著那一頂的向上之力,縱身往前一躍!
山頂的陽光灑落在臉上,雲袖跌倒在最高的台階上,額頭在裂冰玉石上磕出血痕。她用盡最後的力量,拄杖跳起,循著水聲潺潺的地方一下一下跳過去。她終於支撐不住,撲倒在湖邊鬆軟的沙地間,而陸棲淮被從背上顛下,從岸邊滑進了聖湖裡。
湖水咕嘟咕嘟簇擁上來,將他淹沒!雲袖無聲無息地歪倒在一邊,失去了知覺。
而墓室里,觀看的沈竹晞一時間站起,一時間坐下,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震驚。眼前景象再次變換,他睜大了眼,有些疑慮:「這個引夢還能看見阿袖的夢境?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骷髏按住了他,拍拍肩,攥緊手骨繼續觀看,看起來極度猶豫掙扎。
許是因為太過疲憊,也或許是因為心緒難得的軟弱,昏過去的那一夢很長,在夢裡,雲袖見到了久違的父親。
父親會不會責備她再一次流淚呢?雲袖茫然怔怔,無言以對。
她在七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病後第一次見到父親,在她心目中,父親更像是個神秘的陌生人,匆匆來去,她甚至不知道父親叫什麼名字。當家的是二伯,陪她和母親一同留在郴河,日日敦促她修習鏡術,教導她做一個有權謀、心腸冷硬的宗主。等她長大之後逐漸接觸到家族秘辛的時候,方才明白,他們雲家,最高的家族訓條是「留存」,而父親在整個中州是一個名義上的死人。
父親以死遁世,隱姓埋名,在另一處娶一個同樣姓雲的女子,將雲家的血脈留存下來,弗論何時,行於何屆,除非生死存亡,否則一直隱而不發。而二伯和她這一脈,則是雲家明面上的勢力,是羈留在塵世里的大分支。
七歲那年,那個中年人從月下而來,衣袂飄飄,涉過滔天的郴河巨浪,凌波而來,宛如御風而行的仙人。她惴惴不安地立在二伯身側,目瞪口呆,不知道來人是誰。
二伯也沒有解釋,只是牽著她的手過去,而中年人走過來,彎下腰,輕嘆著凝視了她片刻:「留下的便是她?那很好。」
「去,磕個頭。」二伯推了她一把。
雲袖拘謹地走過去,匍匐在地行禮,卻被他扶起來:「丫頭,你只初窺了分鏡的第二層,卻……」他頓住口,眼神卻閃閃發亮,感喟,「你很有天分!」
重病初愈的孩童恭敬地站著,雖然身體虛弱,卻因為嚴格的家教,而站姿不敢有絲毫懈怠。中年人忽然抬手揉揉她的臉,嘆氣,「既然還是孩子,又生活在陽光中,便要多笑一笑。」
「你可得記住,你歡笑的每一日,都是旁人棲身在永恆的黑暗裡換來的——所以,你更加不要辜負這雙可以看見光明的眼睛。」那一日,父親如是教導她。
旁人?那個在黑暗裡的旁人是誰?年幼的她猶自懵懂,重新被二伯牽過去,不敢發問。
「她叫什麼?」父親又問。
「她從四歲開始學戲,唱花旦,所以取名雲袖」,二伯沉聲道,抿住了下唇,「她還沒有字,你不妨為她取一個。」
「不如就叫『沾衣』」。父親摸摸她的髮鬢,「願她未來流離塵世,能夠抽身而走,萬法皆過如雲,不能沾衣。」
二伯點頭應了,側身讓出一條通向府邸正堂的道路:「進來吧,我知道你是來看那一對菱花鏡的——都那麼久了,你還沒能放下?」他頷首看著手裡牽著的孩童,充滿驕傲,「日後這對菱花鏡,還是要歸於她的孩子。」
父親停駐在正堂里,許久,宛若一尊塑像,他手指撫過菱花雙鏡,左邊一面題為「薄游」,右為「秋鬢」,旁邊還用精巧的木櫝擺放著許多小一些的菱花鏡,雖然同樣做工巧妙,卻是珍寶俗物,不能同這開了靈智的雙鏡相比。
後來,雲袖十三歲那年,鏡術小成,曾趁著二伯心情好,詢問那個人的由來。二伯微感訝異,嘆息著說,那是你父親。
後來過了些日子,父親又來了,儘管她不斷地追問,父親依舊在郴河邊明凈的天光下搖著頭,無論如何也不吐露那一對菱花鏡的來歷,只是說,未來戰亂時,你可以帶著這一對鏡子,出去行走八方,平亂天下。
父親說這話時,那張她並不熟悉的臉龐上忽然煥發出奇異的光:「沾衣,你這麼大了,還沒有出過郴河,未來憑藉你這一身鏡術,足可勝過絕大多數的中州人。」
「中州?中州在哪裡?有郴河大嗎?」年幼的她不解地問。
父親側了她一眼,眼神中忽然蘊含了些許嘆息之意:「中州啊,在那裡——」他遙指著府邸外面,手指虛虛地當空勾畫了一個圈,最後停留在外面綿延不絕的河水方向,「郴河就在中州裡面,中州很大很大。」
「雲家的人,遁世則於亂世保全其身,如世則慨然立於中州之巔。」父親篤定地說。
握著鏡子的她有些遲疑退縮,卻因為生性倔強,不願意表露在這個名義上是父親、對她來說卻如同陌路的人面前。她咬著牙,面有難色:「你是說,我要去外面的世界?你可以等等再去嗎?」
「不」,父親堅決而果斷地搖頭,冷然,「三個月後就是十里紅蓮夜了,每一所世家的兒女都雲集京城,你不妨去認識一下他們,那些都是人中龍鳳,譬如殷家少主,周二公子,沐將軍的獨子稍差些,但也有可取之處。」
她聽著父親說了一堆,心中不禁微微生疑:父親一個隱世的人,怎麼會知道外面的人事?她想到了,卻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