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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他生江湖秋其六

  陸棲淮在昏迷中意識昏沉,飄飄悠悠如在雲端,對於外界卻仍舊有感知。在這一刻,他只覺得喉嚨里像是有灼熱的銅汁直灌而下,如同烈火灼燒的劇痛在一瞬間化作巨手,狠狠攥緊、揉捏著他,他渾身顫抖,下意識地閉上嘴唇。那一碗葯被盡數吐出來,濕透衣襟。


  沈竹晞氣極,眼看著珍貴無比的湯藥被盡數灑出,已經不能再喝,一時間茫然失措。墓室里只有這最後一枚金風玉露丹,已經被浪費了!

  怎麼辦?怎麼辦!

  他看著陸瀾昏迷中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蒼白的俊臉,心中不知是該恨、該氣還是該憐,驀地攥緊拳頭,重重地擊在堅硬的岩石上。這些日子輾轉多地的惱恨和茫然在一瞬間被激發出來,沈竹晞雙手用力捶著作牆的巨石,直到手掌磨出血來,一個個血印拍在巨石上,終於筋疲力盡。


  不久之前,他剛為了解毒三番兩次放過血,身體未到平日的巔峰,在這番劇動之後,終於受不住,頹然坐倒。沈竹晞按住心口,覺得喉間陡然有血腥氣湧起,他剛想彎下腰來喘息,忽然吐出一口血來——這接連發泄的舉動,居然傷了心脈。


  沈竹晞不敢再動,抱著雙膝,漸漸平復下來,喘息依舊微微艱澀。他忽然覺得肩上一沉,是辜顏——百鳥吐出一道白光,將高案上的病人籠罩住,一旁,紀長淵再度躬身在數人高的牆壁格子中穿行尋找,忽然站定了,取出一隻底下的木匣。


  木匣里有三樣物事,一張雪箋,一朵緋色花,和一塊晶瑩的玉石。雪箋上只有一行字:「此石名為引夢,可以引導旁人窺見夢境或夢魘,躑躅花可免於致幻。」


  沈竹晞陡然明白過來:「紀公子,你是讓我用引夢,去看看他昏迷的時候想到的事?如果什麼也沒有,他能解毒自然是好的,倘若真有……我也好想辦法去把那人找來。」


  他思忖著,沉吟將引夢石放在陸瀾手底下,將友人的手指一根根扳起覆在石頭上。沈竹晞屏息凝神等待了許久,仍是波瀾不驚,毫無變化,就在他以為使用方法出錯的時候,陡然間有一種炫目的白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墓室,沈竹晞提起一口氣在胸臆間,凝神看著漸次分明呈現出的景象。


  另一邊,骷髏和百鳥也緘默而立,滿身寂然肅穆。


  時間如同一隻巨大瞳孔的焦距被不斷拉進切換,沈竹晞髮現這是陸棲淮在殷府剛將他從傳送陣送走的時候,看來接下來的,便是陸瀾後來的經歷了。


  漫天慘烈的兵戈聲、呼號聲急速地掠過,六軍陣前,隱族首領折箭倒下,余部潰不成軍,被最後一擁而上的白骨戰士長槍爭鋒,接連斬殺。陸棲淮一直橫笛而吹,竭盡全力地驅動著白骨往前,每一聲音符都是極耗費心力的,他勉力支撐著站在那裡,額上的汗珠在朔風鼓盪中凝結成冰,笛聲在掌心漸漸低迷,快要到最後見分曉的時候,他卻再也無法支撐。


  然而,在他跌落在地的時候,周圍已沒有白骨戰士相護!隱族人瞧到便宜,奮不顧身地絕力一搏,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越過白骨戰士就直衝過來!

  陸棲淮雖然神色疲憊至極,然而眼神卻依舊清亮鋒利如劍,他拔出祝東風橫擋在胸前,看著一群衝上來的追殺者。那些隱族人已經盔甲破碎,衣衫襤褸,全身十幾處傷口,甚至斷臂瘸腿,然而對上那種困獸般絕望憎恨的目光,即使是許久之後回看、沒有直面的沈竹晞,心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陸棲淮神色冷漠,雖然已經累到極點,卻因為控制力極強而沒有顯現出來,只有在揮劍瞬間爆發出的凜冽殺氣,才昭示著他心中累積的煩躁和怒意已經瀕臨決堤!屍骨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地碼得很高,白骨戰士從隱族人後方回身疾刺過來,那些隱族戰士勢如瘋虎,不顧一切地攻向陸棲淮!

  有一個人唰地撲上去,挺槍疾刺!


  「小心!」沈竹晞驚叫道,雖然知道陸棲淮後來必然脫險了,心卻撲通撲通地要躍出來,緊張到近乎窒息。他看到陸棲淮揮劍如電,刺入對方膝蓋,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松得太早了——那個人雙膝唰地斷裂,然而卻用手掌死死地夾住了祝東風的劍刃!垂死的人爆發出極為強悍的力量,縱然是與他武功如雲泥之別的陸棲淮,一時竟然拔不出劍刃。便在此時,后心幾柄劍刃交織成網,齊齊刺到!

  陸棲淮霍然拔劍將那人砍為兩截,那人身體向前撲出,在地上拖出兩道血痕,用雙手撐著地,極力逼迫著陸棲淮往後靠到劍刃,似乎還想拖著半截軀體再戰!那種可怖瘋狂的氣勢,讓持劍的陸棲淮微微悚然,回劍護身的動作便緩了一拍,赫然有數柄劍同時刺到,劃破衣衫,刺入后心!


  墓室里,沈竹晞震驚地站起,陡然感覺到掌心一陣劇痛,原來是在太緊張時,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血來。他撲上去,跪倒在地,急不可耐地看著接下來的畫面——


  萬分兇險的時分,陸棲淮回身用修長的手指夾住劍刃,內力過處,長劍在他手指下寸寸斷開。然而,他所能做的也止於此,那種如海潮滅頂的疲憊感剎那間攫取住身體的每一寸,在第二柄劍刺入的時候,陸棲淮動作遲緩,並沒來得及壓倒長劍。


  更多的劍同時凌空劈下,陸棲淮回頭望去,所有的白骨戰士都已經倒下,隱族人也只剩下面前的幾十個。然而,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或許這便是終結,反正朝微已經被送走了,他這一路,也算有始有終,臻得圓滿。


  就在陸棲淮油盡燈枯,將要闔目倒下的時候,一隻手忽然憑空伸出,將他一把拉住,半抱著一掠而起。


  那是一隻女子的手,纖細柔軟,然而在這一瞬間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那隻手抬起來鏗然如劍,袖中陡然綻開無法直視的銳光,勢如雷霆,將那些劍刃擊得粉碎。而收束不及的隱族人紛紛向後跌到,顛撲在地,埋倒在雪中死去。


  雖然死去,然而那數十雙眼睛猶自努睜在雪地里,令人凜凜生寒。朔風漫天,一層一層飛雪覆上屍骨,陸棲淮迷濛地看過去,忽然精神也有些恍惚,隱族和岱朝世世代代累積的仇恨,便如層層覆蓋的飛雪,無法消泯,只能加深。


  今日雖然暫且擊退第一波隱族人,卻連暫時喘一口氣的餘裕都沒有留下,此後將是隱族人蟄伏七年的捲土重來。


  「暫且不必思慮太多,隱族人在國壽前不會進攻。」那接住她的人忽然道,聲音纖細,在風雪中一吹極散,卻十分鋒利。


  「雲袖?!」陸棲淮霍然抬頭,驚奇道。


  與他一同驚叫出聲的還有墓室里的沈竹晞,沈竹晞驚愕地聽她講完這一句話,沒想到阿袖居然回來救陸瀾了,這和陸瀾說的不同啊?只是阿袖是怎麼知道隱族人的事?他按捺情緒,繼續凝望著畫面。


  骷髏忽然發出一陣咔嚓咔嚓的響動,似乎被畫面所震驚——綿延千里的茫茫雪山間,那個水藍流仙裙的女子綿延如流雲,抱著懷裡的人策馬飛奔。那匹馬是用鏡術強行幻化出來的,支持不了多久,卻極耗費心神,然而她卻只咬著牙,面無表情地飛馳,霜雪迷了眼,她甚至不曾有餘裕停下看懷裡的人一眼。


  陸棲淮因為傷重昏過去,鮮血未曾流出來就凝結成冰,雲袖將手抵在他后心,源源不斷地傳輸著靈力,以保住他心脈的暖氣。長風浩蕩,雪山一片慘白茫茫,唯有女子微弱的喘息化作白霧升騰而起,浮在半空中。


  雲袖不知在雪中賓士了多久,耳畔天上之河的聲響如潮轟烈回蕩,她屏住呼吸,封住了自己的筋脈,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僵滯如冰,唯有那絲絲縷縷的暖意在身體里肆意橫竄,維持住微弱的視力和對周圍的感知。


  快了,快了,已經把最後一塊鎖故石遠遠地拋在身後,先前的雪山因為不凈之城的動蕩被夷為平地,策馬奔騰著踏過一地隱族人的屍骸往前,就是平逢山了。


  傳聞里,平逢山上的聖湖水,可以癒合天下一切傷痕,她要在日落前趕到那裡,把陸棲淮送上去!

  然而,這樣接連的劇烈震顫,身下幻化出的駿馬便無法支撐,陡然抬蹄疾躍,居然在落下的那一瞬間,翩翩破碎了!如同被打落在地的瓷器,砰然碎成許多片,簌簌地在風中飄散。雲袖猝不及防,被掀落下來,換在平日,她尚可自如地閃避躍起,然而,在風雪中騎行久了,她全身僵硬,甚至動彈不得,這時直直地從馬上跌落下來!


  雲袖只來得及伸臂在快要消失破碎的馬鞍上用力一撐,單臂帶住陸棲淮,跌倒在深雪裡。雲袖瑟縮著蜷在長裙里,凌空一蹬足,和陸棲淮陡然交換了一下位置,居然在這一瞬回抱著他,以身為墊,在雪地上砸下。


  兩個人的重量將積雪砸出一個深坑,這種經年的積雪不似普通雪的柔軟,而是鋒利如刀,只輕觸一下,就深深地從她皮膚上劃過,鮮血還未流出就已凝結,被阻塞在身體里。她艱難地一點一點移動著脖頸,想要抬頭看清周圍的景象,然而,到處是白茫茫,無邊無垠的白,宛如無數條細長的白蛇交疊在一起,雪在長風中微微律動,是白蛇小小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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